尘埃

作者: 马国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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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国福,1978年10月生,青海乐都人,现定居江苏南通。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南通市作家协会副主席、鲁迅文学院第33届高研班学员。曾被评为江苏省首届

十佳职工文艺明星,获孙犁散文奖。出版有散文集《无限乡愁到高原》《在尘世的烦恼里开怀》《人间烟火皆是深情》等14本。多篇文章入选全国多个城市学考阅读理解题。

盛夏的时候,村口的小卖部里总是充斥着大蒜、酱油、醋、卤肉、西瓜、酱菜以及残留的啤酒和饮料的味道。这些味道彼此纠缠着东奔西跑,穿过挂在木质门上的镂空蕾丝薄门帘跑出来。

一个酷热的午后,我去小卖部买醋。狭小的小卖部的货架上摆放着饮料、油盐酱醋、香烟等不多的生活用品,旁边的桌子上放着店主早上才卤好的肉。三十几摄氏度的暑热之气裹挟着肉香,在小卖部內蔓延。一对母女进来了,这么热的天气,老母亲还裹着戴了多年已经陈旧发白的头巾。她们带着一股蒜味进来,应该是刚从忙碌的/书摘/ 我父亲凝重有威,我们孩子都怕他,尽管他从不打骂。如果我们不乖,父亲只会叫急,喊母亲把淘气的孩子提溜出去训斥。

杨绛《回忆我的父亲》

蒜地过来。老母亲的脸被晒得紫黑,皮肤褶皱,如一枚缩水的干核桃,汗水顺着脸上刀刻般的松弛沟壑流了下来。她用沾着新鲜泥土的手随便抹了一把汗水,脸上瞬间有了淡淡的泥痕,使她的脸和额头更像一道道翻耕了无数遍的梯田。脖子下的衬衣领子早已磨得裂开了口子,翻领折痕处有破碎的短线头逃逸而出,突兀而又无知地在汗津津的脖颈昂起毛茸茸的头。老母亲有七十多岁了,看上去是从三十里外的脑山沟里到我们村帮出嫁到此地的女儿挖蒜。由于常年不在村里生活,很多嫁到村里的媳妇、新出生长大的娃娃们我都不认识。

女子大概三十岁出头,常年无休止的劳作让她一脸憨相甚至有点木讷,也让她的肤色看上去和这个年龄段极不相符。她的脸是典型的高原红,如地里的紫皮大蒜。她指着货架上一瓶绿色的饮料问店主:“这瓶饮料多少钱?”店主说:“两块五。”

女儿慢慢转过头,用商量的口吻对旁边的母亲说:“妈,你帮我挖了几天蒜,可把你累坏了。我给你买瓶饮料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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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母亲嚅了嚅干涸起皮的嘴唇说:“你这个丫头,买饮料做啥?我不想喝,也不喜欢喝。这么贵,省下来还能称两三斤盐哩

女儿降低声音继续说:“妈,我给你买瓶饮料解解渴吧,平时你也舍不/书摘/ 他是一个永远向上的乐观主义者,再坏的环境也不皱一下儿眉头,这一点深深地影响了我,我的乐观与韧性大部分得自父亲的身教。

林清玄《期待父亲的笑》

得喝。”然后她指向货架上另一种饮料,问店主多少钱。

店主没有耐心地回答:“三块。”

女儿又一一指向角落里不同的饮料问询价格,然后掰着指头计算着什么。汗水已经完全浸湿了她凌乱的头发,头发里钻着些许干枯的蒜秧子叶尖尖。

那年大蒜行情很不好,是历史上最惨的一年,价格低到要亏本。很多户人家因为大蒜价格低廉而不愿意挖,有的蒜头就烂在地里。一辫子二十头的大蒜顶多卖五六元钱。而一亩地一年忙到头的收入,除去蒜种、塑料膜、化肥、水费、药费、人工费等,几乎所剩无几。雇人工挖,一天还要给工钱三十块,很不划算。可如果不去挖,又不甘心、不忍心,毕竟是自己的血汗辛劳所得。

小卖部的店主以异样的眼光打量着这对母女,看得出她们一遍又一遍地问价格,却丝毫没有要买的意思

时间似乎凝滞了,我站在旁边观察着这一切,内心掀起万丈狂澜,似乎有些微微作痛又不可名状

女儿再一次指着另一种饮料以征求的口吻说:“阿妈,我给你买瓶饮料喝啊?"母亲说:“你这个丫头,买饮料干啥?今年蒜价又不好。我们不买!”

母女俩站在柜台前盯着货架上沉默的饮料,进行着语言拉锯战,一轮又一轮。我作为在场的旁观者,观察着这对母女。

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作起思想斗争:一瓶饮料才三块钱,给她们买两瓶解解渴吧?可我又不认识她们,买饮料给她们喝是不是太突兀了?如果买了,看着陌生的自己,她们会不会接受?会不会伤人家自尊?人家无缘无故地接受我的饮料,会不会羞涩而不好意思?…很多个问号在我心里此起彼伏。想着想着,我鼻子有些发酸,突然有一种想哭的感觉。

母女俩愣在柜台前。一排排整整齐齐的饮料,闪烁着褐色、橙色、绿色、白色的幽光。这些幽光交织起来,如一把利剑,刺痛着我的心,也与她们羞怯的目光对峙着。我有一种想逃离的冲动,但我还是一言不发地作为一个旁观者,在一旁观照出我内心的矛盾、渺小和自私。

店主看母女俩没有行动,也没有说什么,而是拿起柜台上的苍蝇拍子,驱赶伺机趴在肉盆里的白纱布上的苍蝇。苍蝇拍划出一道无声的气流,肉香顺着气流扑鼻而来,我不由得吸了吸鼻子。

母亲拉起女儿的衣襟说:“我们走吧,啥也不用买了,家里有的是开水啊。”

女儿埋怨着说:“你这个老阿妈,给你买瓶饮料喝,你太固执,不要我买。你给我帮忙挖了几天蒜,我却连瓶饮料都没有给你买过,这可咋过意得去呢?这可咋过意得去呢?这可咋过意得去呢?”同样的话,她连续说了三遍,然后拍了拍衣兜,最终如收回拉船的纤绳一般,无力地将目光从货架上收了回来。

她们从容地迈着碎步走出了小卖部。我看着母女俩的身影在村口酷热的水泥路面上一点一点远去,融化在八月火辣辣的日光下,尘埃一样融化在远处的田舍里、蒜地里、麦田里…

我也走出小卖部,突然头顶的烈日撒下一张网,将我网在中央,无论我怎么突围逃离,总有一种灼痛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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