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竹为林
作者: 冷冰
第一次去书伟的山居时,我就喜爱上了那一片竹林。
山居是一栋三开间的平房,凹在山谷一侧,很不起眼。经过书伟一年多的改造,山居成了风雅所在。一种风雅是坐在竹椅上研磨咖啡豆,然后将咖啡粉倒入事先放好的滤纸中,再用热水以顺时针画圈的方式冲泡,最后将滤好的咖啡倒入杯中。咖啡有点苦,可我又不喜糖,只能端着杯子一点一点地皱着眉头喝。
门前就是菜地和竹林,书伟总爱弯着腰在菜地里劳作。杂草疯狂地长,而他拔草的速度好像总是赶不上长草的速度。虽然菜地里只有韭菜和豆角长得好一点,其他的都不是很好,但我们都认为菜地是山居的另一种风雅。早春的豌豆苗嫩绿喜人,书伟总是踩着露水去掐嫩嫩的茎叶。还有新鲜的蚕豆,用淡盐水一煮,非常香。我看书伟越来越像个农人。他在翻地时,总有一只白鹭从竹杪上飞下来,停在距离他几米远的地方,寻觅土里的虫子。人一动,它只是跳一跳,不走远,始终和人保持一段距离,非常有趣。
相较而言,书伟种的菜还不如竹林里的产出。
竹林中有一股溪流,很清澈。积水成洼,我们在洼边洗菜、洗农具。以前有一棵老椿树在水边,后来它被砍倒。虽然树蔸烂得不成样子,但它仍然活着。树蔸边是一片新绿,很多新鲜的椿芽一夜发出。我把它们摘下,做成一盘鸡蛋碎椿芽饼。大家吃得很开心。竹荫庇护的缘故,椿芽长得很慢,我们可以从二月吃到五月。雨季,苦楝树的花开了,远远地看像是一片淡紫色的云。竹林边的蓬蘽熟了,采上一筲箕,可以鲜食。竹林里还会长蘑菇,不多,但非常鲜美。
竹林里竹笋多,从冬笋挖起,一直可以吃到第二年五月。除了大冬笋,四五月间的小竹笋也很是鲜嫩。有人来了兴致,把大笋、小笋掰下背回屋,倒进盆里堆成小山,就跟捡了宝一样。书伟将嫩白的笋肉洗净、焯熟后,再加入腊肉、豌豆、胡萝卜一起煮。他说这是“下江菜”,非常讲究。竹林里还有一种金蝉花,是没有羽化的知了长出的虫草,可以用来煲汤。春末的竹林,笋长得很多很快。但这些笋带有苦味,鲜吃不宜,只好做成笋干。山里的竹蝉始鸣,黄缨而白首,如玉般美丽,叫声细弱动听。但季节一过,它就哑了。有人说是吃了露水才变哑的,可惜。说起竹林里的美味,上半年人家菜地里青黄不接的时候,我们这里可以不买蔬菜。
我们和山居最亲密的时刻,是雪偃竹林的时候。
真要论起来,野猪、白鹭、椿芽、竹笋、日出日落、春花秋月,包括我们,都是来山谷做客的。雪当然是竹林最尊贵的客人。山谷朝向庐山的北麓,总让人感觉很冷。虽然谷底没有风,竹杪却一直在晃动。大风呼啸着,峰峦和对面山头的电缆塔一直在摇晃、颤动。山居的屋顶上盖了一层雪,菜地里一片寂静。我们在屋里烧着壁炉,把竹片一根一根地往里丢。围炉,也是风雅之事。竹片烧得很快,我们必须放一些大柴进去。但大柴少、竹子多,烧竹子还是首选。去年雪大,竹子又倒下一大片。等到今年秋末,可以伐来当柴火。竹片烧出来的灰烬,洁白如雪。壁炉边很温暖,打个盹儿就睡着了。醒来一看,火熄灭了,屋外白茫茫一片。这让我想起白居易的一首诗,写的也是庐山的雪:“已讶衾枕冷,复见窗户明。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白居易的草堂离我们的山居不远,也可以看到北香炉峰。雪罩着,北香炉峰就像一个银鼎。
拿着一把竹刀,去竹林里走一走。雪很深,走起来深一脚浅一脚,滑一下也不要紧,有竹蔸挡着,滑不了多远。雪是白的,竹叶是绿的,绿得也深。站在雪地上,闭上眼细细聆听,能听见裂竹声。此刻,它是竹林唯一的声音。一场雪,像一个缟素的梦。回到屋前,突然发现冰凌挂在房檐下,确实冷。回头看竹林,一片水墨,一片朦胧,就像一幅画。我才想到,国画里的墨竹应该就是这样画出来的。
从远处看,竹林碧绿苍翠。哪怕是正午时间,这里也是凉意森森。一年四季中,竹林的绿会由浅到深,再由深到浅,在五月最好看。云影重重的天,阳光也干净。明亮的光线透过叶隙,依旧轻柔,在竹林里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叶子仿佛是透明的,天空似乎更蓝。别的季节可没有这么好的光影。
竹林也会唱歌,它发出的声音应该叫天籁。风起时,竹影婆娑,错落有致。那声音附着在竹梢上,飘飘扬扬,时而激烈,时而柔和,时而昂扬,时而平静。所谓独坐幽篁,万籁有声,最好的琴师是风。这风声竹音,也是一种酿酒术。竹涛声是一种很奇妙的声音,内容丰富,无法描述。山里的鸟鸣、花开、泉响、竹裂都是太古遗音,或飘逸,或淡泊,疏野自然,令人瞬间安静。
与竹为邻,自有妙处。檐雨落在竹片上,如木鱼声。青竹放在灶台中烧,谓之汗青。竹架上丝瓜花鲜亮,色明而气清。竹归于万物,万物各有生命,谓之天命。只可惜我不善伐竹作器,不然编几个竹篮、竹筐、竹椅,也好做个真正的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