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红

作者: 赖韵如

桃红 0

堂姐阿桃留守在村庄,满地跑的孩子和山坡上的茶芽都留在村庄。春风一吹,山坡上的茶芽疯长,田里的稻子呼呼生长,似乎只有我们的日子看不到变化。

阿桃是伯父的女儿,她拖着大辫子,腿还有点残疾。她没有什么伙伴,除了我们姐弟,就是后院的鸡、鸭和门洞里进进出出的黄狗。她去上学,眸子在刘海之下躲闪,身形单薄如同纸片,安静地坐在教室的那扇缺角玻璃窗下。

有一天,伯父从广东给阿桃带回了一台随身听,她便躲起来听歌、唱歌。她在阁楼里唱、在茶园里唱,一条腿斜撑着,眼神清澈、专注,低垂的头昂起来,压抑的嗓音放开,黑发被红丝绒头花挽成马尾。我站在暗处看着神采飞扬的阿桃,嫉妒又羡慕。

因为阿桃的腿,总有人把她当成恶作剧的对象。他们搬一截木桩挡在阿桃的必经之路上,然后集体站在一旁嬉笑。阿桃低垂着眉眼,像一只在风中瑟瑟发抖的羔羊。天色渐晚,她的腿在原地旋转,大概想跳跃过去,可因小儿麻痹症留下的残腿根本不争气。

有一次,阿桃的男同桌挑了几条松毛虫,追着放进阿桃的书包里。一整节课,阿桃都不敢把手伸向书包拿课本,对着空桌子刻画的三八线,眼泪汩汩地流。课上,老师点名提示阿桃翻书,她的手颤抖着伸向地上的书包。我看到这一幕,心中的一团火顿时涌了上来,走到阿桃身边拎起书包,绕到男同桌身边,把书、文具、饭盒和一大一小的松毛虫通通抖落在男孩的桌上。两条受困的松毛虫在书桌上重获自由,它们瞪着黑色的眼睛,毛茸茸的身体一节节耸动,惊悚地打量着1996年的乡村课堂。女生吓得哇哇大叫,课堂顿时炸开了窝……那团心中怒火,让我和多人留校,单脚站立受罚。我用刚学的汉字加拼音,在检讨里陈述了阿桃所受的欺凌。

直到燕子老师的到来,阿桃的世界才真正迎来了春天。天外飞来的燕子老师,身上有一股青草香,她区别于我们见过的所有女性,她的脸是干净的,指甲和头发没有半点茶垢和泥污。她讲山外的故事,语调舒缓温柔,像天边的云彩。

有一天,她竟然提出去户外上课,而且是音乐课,这真是破天荒、开先河的事。茶乡的孩子除了看电视,就是听老人哼采茶调,从来没有正儿八经上过音乐课。燕子老师在黑板上写下几个歌名让大家唱,大家都摇头。班长拉开架势,用他的鸭公嗓吼了一段《好汉歌》:“天上的星星参北斗哇……”他一开嗓子,坡上的小牛便哞哞叫唤,逗得大家笑得直揉肚子。林美群站起来唱了一首《牧羊曲》,声音尖细,唱到“林间小溪水潺潺”时就忘词了。这时候,燕子老师走到阿桃的座位,蹲下来问:“阿桃,你能为大家唱一首吗?”阿桃把头低下去。同学们开始起哄,燕子老师摆手示意安静,再次真诚邀请。阿桃终于站起来,小声地说:“老师,我试一下《鲁冰花》吧……”

“夜夜想起妈妈的话,闪闪的泪光鲁冰花,天上的星星不说话,地上的娃娃想妈妈……家乡的茶园开满花,妈妈的心肝在天涯……”

音乐开始进入阿桃的身体,她气息平稳,胸腔藏着的百万只黄鹂,一只只飞出来,婉转甜润。黄鹂们从高远的天穹钻进茶乡的地底深处。阿桃眼里冒着雾气,那一刻,她是妈妈的心肝,是天地万物的心肝。

她唱完后,大家沉默了。燕子老师带头鼓掌,潮水一般的掌声袭来。燕子老师用尽好词,夸赞阿桃的歌喉与音质,原来她多次在窗户外听到阿桃的歌声。

燕子老师取下头上的发卡,作为奖品给阿桃。

那是一枚精致的桃花发卡,比村中任何一枝开放的桃花都好看,包边的定型枝条上,手工编织了粉色花苞、桃红花瓣和黄色的花蕊,花心处还缝了几颗小小的水晶。

阿桃的春天来了,施计的孩子们改变了态度,她开始爱说爱唱,跟着燕子老师学吹口琴、学唱歌。

几年后,阿桃初中毕业。毕业典礼,阿桃坚持要去县城的礼堂表演。上台之前,阿桃很紧张,她摸着戴在头上的桃花发卡,抿嘴一笑,提起裙摆,风摆杨柳一般走到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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