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荣老师

作者: 朝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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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朝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江西省作家协会散文专委会副主任,鲁迅文学院、中国文联文艺研修院高研班毕业,参加过中国作家协会第十次全国代表大会。作品见《人民文学》《青年文学》《天涯》《作品》《新华文摘》等刊,入选《21世纪散文年选》等选本,有作品译介国外。曾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民族文学》年度奖、丁玲文学奖、三毛散文奖等奖项。出版散文集《天空下的麦菜岭》《陪审员手记》《赣地风流》。

直到今天,我仍不敢在公众场合开口说英语。我那蹩脚的英文发音屡屡被女儿戏谑、纠正,内心充满了自卑。

有什么办法呢?教英语的天荣老师,在我的学习生涯里留下了一个无法弥补的口语漏洞。

我只在初中三年学习过英语,天荣老师就陪伴了我们三年。

他是个半路出家的老师,从未接受过正规的英语教育,这是我偶尔偷窥其他班级年轻老师的英语课时发现的。年轻老师对于许多单词的发音,和我记忆中的不一样。我与那个班的同学发生了争执,争得面红耳赤,各自誓死捍卫老师的正确和伟大。一气之下,那名同学说出了真相(他们是街坊邻居,彼此知根知底)。

天哪,天荣老师怎么成了英语老师?校长为什么要把一个有希望在中考时为校争光的班级交给他带?我实在是琢磨不透。

开学那天,他走进教室,宣布自己担任我们班的班主任和英语老师时,我是充满期待的。初秋的南方,天气仍有些热,他一个箭步迈上了讲台,矫健的步子里携带着力量和速度,仿佛随时可以带着我们向前奔跑。那会儿是上午,一缕阳光正从东边的窗户斜射进教室,一切都是热烈而充满希望的样子。他的发丝清爽、蓬松,一根根听话地倒向后边,白衬衫下是紧绷的结实的胸肌。他的声音浑厚,说话时喉结上下移动,像是里面藏着一只欢脱的小兔子。精力旺盛、掌控力强,这是我对他的第一印象。

我是一个听话的学生,从小都是。于是天荣老师灌输的知识和规范,我毫厘不差地执行到位。他很快就发现我是一棵学习的好苗子,便选了我当学习委员,又时不时在课堂上向我提问,并且毫不掩饰对我的偏爱,人前人后表扬我,要其他同学以我为榜样。

关于英语,上初中前我完全是一片空白。他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教我们发音,一个单词一个单词地要求我们背诵、默写。我全都牢牢地记在脑子里。偶尔他会提来一个录音机,放一小段英语磁带。我隐约感觉磁带里的读音似乎不像他教的那样,但依然相信他肯定是对的。况且,我已经习惯了他的声音。它无比亲切,无比自信,足以覆盖任何质疑。

很快,全县英语能力选拔赛来了。天荣老师对我寄予厚望,认为我一定能被选上,代表学校去县里参赛。然而我稀里糊涂地落选了,被选上的,是他并不看好的另外两名女同学。事情的结果也正如他所料,她们去县城参赛后,毫无斩获。

天荣老师有满腹的不甘。记得我落选那天他走进教室,瞥了我一眼,目光锋利得像是在剜人,就差狠狠地训我一顿了。他终于逮着机会教训我,是在傍晚的休闲时段。彼时,我与几个女同学围在一张水泥乒乓球桌前,一边你推我挡,一边嬉闹个不停。他走过来,似乎不能接受落选的我竟然如此开心,如此没心没肺,便疾言厉色地对我说:“你就知道玩,还天天打乒乓球。”接着,他顺势弹了我一个脑瓜崩。那脑瓜崩力道很轻,却是我上学以来第一次遭受的打击。我顿时蒙了,感觉在大庭广众之下,自尊心受到了深深的伤害。

一连几天,我都不敢或故意不正眼看他。我坐在第一排,他上课时习惯捕捉我的目光,期待我举手回答问题,那些天却只看见一颗低垂的头。如今想来,那个脑瓜崩应该是带着父亲般的慈爱与恨铁不成钢的双重意味。而我的表现,既有发自内心的害怕,也有些微微赌气的成分。那些天,他变得更加严厉,甚至情绪阴晴不定,弄得好多同学都小心翼翼,不知所措。其实,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难道就这样颓废下去吗?一个农村孩子,那会儿唯一的出路就是读书,与老师怄气,无疑是自断前路。

我没有想到,天荣老师会为了我安排一场特殊的班会。那天,他神情庄重,领着全班同学来到校园后面的铜钵山脚下。野外班会的形式,对于我们来说很新鲜。大家在一片草坪上席地而坐,有些好奇地望着他。他先是分析了学校近几年的升学形势,怎样的成绩才有机会跳出农门,然后讲了几个优秀学子的故事,告诉我们,只有在中考中胜出,才有可能改写命运。

说着说着,他愈加动情,眼睛里竟噙了泪光。他说:“每个人的命运都握在自己手里,只有靠自己去努力争取。我知道自己不是一个科班出身的英语老师,但是几经奋斗,我和科班出身的他们站在了同一个平台上,这也是一种成功。”他是如此掏心掏肺,直接证实了隔壁班同学的说法并非虚构。

我承认,那一刻,我被深深打动了,也有点明白了校长如此安排老师的用意。

从那天起,我重新开始主动迎上他期待的目光,投入目标明确的学习之中。初中三年里,无论英语还是其他任何科目,我都不敢懈怠。尽管我的英语发音依然不是那么标准,但是我考试成绩越来越稳定,也越来越接近希望的曙光。

1994年,我如愿以偿,完成了命运的纵身一跃。我知道的是,那一年在那所乡镇中学里,和我一样的幸运儿,只有两个。

另外两个,也是天荣老师的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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