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风前往寒月
作者: 谢秀相 朱大凤1
陈平安来找我的时候,我正打算出门,开始我每日的摄影工作。中彩票之后,摄影就成为我的全职,其他时间靠200万元的利息也可以度日。陈平安跟我说,走,一起去喝酒。他挥手的时候,手臂看着很怪。
陈平安是小说家,我和他已经有一年多未见。上次见面时,他跟我说他要结婚了,和陈谜,要找我借点钱。那时我刚中了200万元,转手就借出10万元给他。他感动地抱住我,说一辈子都记得我的恩情。我说没事,到时候我还可以帮忙拍婚纱照。这么一说,他抱得更紧了,像是要让自己的血液融进我的血管里。但是到现在,他都没有找我去参加他的婚礼,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告诉他,先等我把照片拍完。
南城的秋夜笼罩着一层薄薄的膜,几乎隔离了外界,把南城“关押”在由微蓝与深蓝构成的天幕屏障下,让画面很难显得动人。我疾步穿梭在路间巷口,其实这里我几乎拍了个遍,只是来撞撞运气。
之前我给人拍婚纱照,让两个人摆好姿势,“咔嚓”一声,快门中万物凝固,刹那记忆化作光斑。新娘子兴冲冲跑上来看,夸我拍得真好。其实我知道自己拍得不是很好,但是对于幸福的场景尤为擅长,让或明或暗的光线降落在幸福的背景之上,完美如不曾缺损的圆。
陈平安沉不住气,告诉我这次过来纯粹是找我聊天。他开口讲述的时候,我发现他的声音变了,变得比之前低沉。也许人在成年之后还会再次变声,又或是他生了病。我没问。陈平安声音还明朗的时候,他的身体和精神也都很明朗。他读的是理工科,成绩不怎么样,对文学却喜欢得不得了,一天就能写出1万字的小说,常常到半夜还在写作。被键盘声吵醒的时候,我评价他算是“立世独臭”。他不服气,说这叫“立世独清”,必须要从烦琐的演算中找到文学的清澈,才能让人的生活升华。陈谜大概就是看上他这点——对热衷的事情坚持不懈。陈平安这人看起来老实,对文学以外的事情似乎一窍不通,但大学毕业的时候还是搞了出“大戏”。他在操场上点燃烟花,在漫天烟火下捧花献给陈谜,彼此的面庞都被火光照耀得熠熠生辉。陈平安就在众人围观下跟陈谜表白,说,我爱你,陈谜,以后我们莫离莫弃,莫失莫忘。这话说得文艺又真诚。所有人都记得两个人抱在一起时,衣服都仿佛相拥着被挤到一起。
陈平安说最近杂志编辑找他约稿,很奇怪的一个题目:被忘录。
2
陈平安的小说我读过。有几篇发表在《十月》和《萌芽》上。后来他又被评为某文学奖最年轻得主,一时间风头无两。他早期的一篇小说跟记忆有关,小说是这样写的:中秋节那天,M的父母来到L的家庭聚会,但是L早已和M分手。聚会后,M父母给了L照片和字条。L在去往下一场聚会的途中想起M,想起M是如何跟他在一起、如何与他生活的,想起两人开着买的第一辆车在郊区飞驰,想起M吻他的温度,想起M眼角的皱纹。然后他想起“嫦娥”这个人工智能就是因为M的一首诗而得名的——月宫广寒。结尾,L终于想起M是怎样离去的。M在早上为他做好早餐,多日的疲惫使她与货车对撞,当场离世。小说真正的高潮在结尾,在光辉盈盈的月亮下,一个人形来到L面前,要他选择去留。L与人形拥抱,下一刻月光刺穿L的胸膛,在他心上留下一个月圆形的完美缺口。人形缓缓地告诉L,她就是嫦娥,属于月亮,现在L要飞行,如风前往寒月。这篇小说其实是陈平安献给陈谜的礼物,那个时候他还没有得奖,也没有在著名刊物上发表文章。这篇小说发在他的朋友圈里,在结尾处落款——陈谜,我永远不会忘记你。
3
陈平安跟我说的时候,月光洒在我俩面前的桌子上。我们身上都被酒气缠绕,拧一拧就可以榨出倾盆酒精。在折射下,月光漫步至他的眼角,流淌出长长一尾水汽。陈平安说,当时陈谜站在他旁边,他为陈谜过生日。他订了一个包厢,不希望有其他人在场,他们两个人在生日快乐歌里拥抱。陈平安说,那时空调冷得简直不真实,像是周遭下起了雪,只有陈谜身上还有暖流。陈谜温柔地跟他说,没关系,我很高兴,你可以把门打开。陈平安为陈谜切下蛋糕,说,陈谜,来吃啦,你最喜欢的奥利奥夹心。但只有轰隆作响的空调外机回应他。陈谜失踪了,突然之间,没有痕迹。陈平安跟我说的时候,眼神如月绽放寒光。
4
陈谜失踪之后大概三个月,我看到她在朋友圈发了一长段文字,看起来并不对陈平安可见,内容是这样的:
亲爱的平安:
很久不见,不知道在我走之后你过得怎么样。请原谅我的突然离开。当然接下来我写的一切你都不会直接知道,也许在某天你会突然知道这一切,就像你为我精心创作的小说,我也精心制作了这一切。在这里,我想要按照你的笔触写下这些字,模仿你遣词造句,就算我笨拙,对于文学只能算是门外汉,但我足够模仿你的语言,平安。
平安,这一切都有迹可循,关于我的离开以及失踪。还记得我们刚在一起的时候吗?我看到你的小说,一瞬间就喜欢上你,喜欢你对人物温柔的态度,喜欢你把每个人物都放在心里琢磨,喜欢你愿意以一种不变的温柔笔调写出一切故事。你很温柔,我知道,在最开始的时候。那时你也挺笨拙,我每天在你耳边呢喃几句聂鲁达的诗,你就会慌忙躲开,脸红得像个水蜜桃。我喜欢你,更喜欢你在烟花之下向我告白的瞬间,那个时候我多想和你永远在一起,多想多想。你对我说,莫失莫忘,真的,莫失莫忘。我知道这个词大概来自你当时看的哪本小说,也知道这就是你最能向我表达爱意的词汇,于是我哭了。你还记得我抱住你的力度吗?那是爱一个人到极致才会出现的力度,像是我们在顷刻间融为一体,不分彼此。
同居之后你还在创作小说,我很开心,你没有改变自己的志向,我支持你。后来你的作品发表在那些著名刊物上,你还得了一个文学奖,多好呀。你可能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个晚上,我匆匆忙忙给你买来你最喜欢吃的荔枝,又新鲜又甜,我一口一口地喂你。那个时候我想到你给我写的那部小说,如果我在当下也能写出一首情诗该有多好,可是我写不出月宫广寒。
我以为这会是一个很好的开始。但是我错了,你后来认识了很多人,那些人在我眼里乱七八糟。你原来是不喝酒的,但跟他们在一起之后,你几乎变成一个酒鬼。你原本是不抽烟的,但跟他们在一起之后,你在家里我看不见的角落藏了好几包烟,你的嗓子也是这么坏的。你原本是不会伤害我的,你原本是不会随地砸东西的,你原本是不会用那种语言去对待小说的。我知道你变了,当你笔下的人物开始流露出近乎病态的暴戾时,我知道,那不是他的失格,而是你的变化。
你在清醒时还是尽可能爱我的,但我明白已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希望你原谅我的离开,我也不会忘记你。感谢你出现在我的生命里,陈平安。莫失莫忘,莫失莫忘,我希望你永远不会忘记最开始的样子。但如果,你能把你的伤疤给我看看,就好了。
你说那个瞬间,漫天的火光都向你飞来,在夜色里仿佛灼烧的银河,很美,然后你忘记了一切。
也许我们还会再见,也许永远不会,我将如风前往寒月。
5
陈平安跟我走出饭馆的时候,已经活脱脱成为一个醉鬼,开始大骂编辑催稿有多么烦人,每个月一定要写出几篇小说来,虽然价格还过得去,但态度实在恶劣,像是收房租的老太婆。这个月的“被忘录”又是什么鬼,让人不知道怎么写。月光下的街道很是冷清,独他乱语徘徊。我们听到远处的江边有人点燃烟花,噼里啪啦地作响,陈平安突然全身一抖,像是恐惧。他让我扶他走往江边,他想吹吹风。
在几乎凝结的温度里,他开始跟我讲述火焰与伤疤的故事,跟我说自己最失态的时候,就是那个瞬间与狐朋狗友打赌,赌他到底爱不爱陈谜。其实这个赌很荒唐,但他当时喝得烂醉,只是下意识地告诉自己要去回击,于是他把一瓶瓶酒灌下肚子,然后开始在店里发酒疯,到后厨乱窜。就在那个时候,有火苗嗅到酒精的气味,飞腾到他的手臂之上开始燃烧,像一场盛大的仪式,直到在他的手上留下了一道长长的疤痕。
我们来到江边的时候,人们已经点燃烟花引信,火舌迅速翻飞着前进,像是义无反顾发起冲锋的骑士,声音簌簌作响。我想起多年前,陈平安为陈谜点燃烟花的那个夜晚,灿烂而明朗。陈平安没再说话,把口中的酒气全都吐出来,站了一会儿,说,我知道怎么写了。
什么?
下一刻,烟火飞上天空,在月光下划出一道不可名状的轨迹,到最高处时轰然爆裂,绽开,犹如花朵,无数火焰向下坠落,像油画上流淌的红色油墨,又像一条条灼烧滚烫的银河。刹那间,陈平安向烟火落下处跑去,鼓起风声凛冽。我看见他的手臂在挥舞,像一只火红的鸟展开它燃烧着烈火的翅膀向空中的焰火发起冲锋,一往无前,生死不顾,在即将触碰到的瞬间突然全身转色,化成透明的介质,连着那深空而下的银河向陈平安倾泻。我意识到这一刻的到来,就像一切早已被安排好记忆得失的剧情。我拿起相机,快门声中,万物凝固,忘与不忘此刻全都在幸福的底色中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