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不住的夏天
作者: 李雨潺在漫长而潮湿的夏天里,温情与疏离交织,每一张便利贴都成了对失去与告别的隐秘诉说。
14岁那年夏天,我永远失去了母亲。她没有去世,只是不愿再见到我们。她贴在冰箱上当成备忘录的便利贴,像一张张通往过去的门票,被我一张张撕掉,直到最后一张时,我才意识到父亲没有骗我——她不会回来了。我不知道她究竟对这段生活和这个家庭有多失望,才会带走一切,唯独留下我。C城的夏天热得可怕,柏油马路融化成黏黏的液体。我趴在窗前,想象着她行李箱咔嗒咔嗒的轮声是如何碾碎路面,拖出一道长长的白色伤痕,仿佛飞机划过天空的尾迹云。就在那时,余阿姨出现了。透过窗户,我看见风把她的裙子吹得犹如飞鸟。
母亲出走后半年,余阿姨带着行李箱走上楼梯,堂而皇之地成了家里的新主人。当她敲响我的房门时,我假装在认真读母亲的信。信中,她说等我18岁时,一定会接我回家,因为在这之前,我在父亲这里会活得更好。句子穿过脑海,我却一个字也没有看懂。敲门声像在弹钢琴。我知道我们迟早会有这样的交锋:我是原住民,她是敌人。父亲吼着让我从房间里滚出来。敲门的声音停了,我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张年轻的脸。以后我就要和这个人共享餐具、沙发、电视和关于家庭的一切物件。
余阿姨要给我倒水,从形形色色的厨具里走过。最后一张便利贴被撕掉,冰箱变成了一块坚硬的大理石。我问她:“这是谁撕的?”她惊恐地看着我。瞬间我感到气血上涌,厨房像一个巨大的玻璃牢笼。我往地上摔了一个盘子,碎片溅起来像皇冠状的水花。父亲看不下去了,把杯子往茶几上重重一敲:“撕了就撕了,你对阿姨多尊重一点!”我看看他,又看看余阿姨,他们的脸上有一种同仇敌忾的神情。这种神情我很熟悉,很多年前我的母亲也拥有过。我觉得父亲的表演极为做作,我计算着还需要多久,这种神情就会从他的脸上消失。
从父亲的司机那里,我听到一个被嚼烂了的爱情故事。父亲和余阿姨是在音乐会上认识的。父亲是听众,余阿姨弹钢琴。音乐会结束后,父亲执意要见她一面。两个月后,他们开始约会;四个月后,他们确定了关系;半年后,她搬进了我家。所以她敲门时总带着一种钢琴的节奏感。但她不再是钢琴家,甚至不再弹钢琴。搬进来第一个月,她坚持亲自做饭,往高脚杯里倒富有情调的红酒,努力扮演一个甜蜜妻子的角色,但父亲从未吃过她做的饭。晚上应酬乃至夜不归宿是父亲的常态,正如他未参加过我的任何家长会、运动会和亲子联欢。我甚至怀疑他记不清我的年级。他的冷漠比直接的羞辱更加让我感到残酷。
每天晚上,余阿姨会把家里所有灯都打开,试图营造温馨的氛围,并安慰自己父亲总会回家。我和她面对面吃饭。电视里播放着综艺节目,然而整栋别墅透着一股森森寒意。有一天,她坐在沙发上轻声问我:“那张纸条真的很重要吗?”我看见她苍白的脸和湿润的眼睛。我没想到她会把这件事记那么久,这令我感到莫名的难堪与尴尬。“那是我妈妈的习惯,不过现在已经不重要了。”她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第二天,我发现她买了一模一样的黄色便利贴,把一天的琐事贴在冰箱门上。她的字迹柔和,笔锋像我的母亲。我喜欢看这样的字,用那些黄色的小纸片交流时,就像和我的母亲对视一样。从那一刻起,我不再怨恨她。
一个月后,余阿姨终于意识到父亲一周都难得回家一次。她不再亲自做饭,也不再点亮所有灯。她的生活迅速枯萎黯淡了起来,好像这是成为某人太太的必修课。我把她带到楼上的房间里,告诉她这里有一架很好的钢琴。那是我10岁生日时父亲送我的礼物,几万元的进口钢琴,付款时他眼睛都没眨。父亲一直把那当成他宠爱我的证据。但我从来没有弹过,母亲也没有。如今,钢琴有了新的主人。从那以后,每天早上我会听见余阿姨的琴声,有时悠扬,有时愤怒,更多时候我无法理解她的情感。她的手指在琴键上跳跃翻飞。我开玩笑说她该去金色大厅开音乐会,而不是困在这里。她没有回答,只是继续用一种阴郁的表情弹奏陌生的曲子,然后转头看我:“你知道吗?弹钢琴的感觉真的很好,好到可以忘掉一切。”我怀疑这话是她对自己说的。
从此我再听她弹钢琴总会感到一点悲伤。我很想问她,你要忘掉什么呢?如果真的想做什么事情,为什么不去做呢?很久之后我才恍然大悟,爱一个人就是要迎合他的所有喜好。在父亲朴素而简单的价值观里,一个女人的终极目标,就是成为余阿姨那种每天不做任何事只弹钢琴的妻子。弹给丈夫听,弹给孩子听,唯独不弹给自己听。他认为这就是一种幸福。所以我说我的父亲终其一生不能够欣赏任何艺术,也许是因为他根本不懂得如何去爱。
当母亲还在家时,我们就明白,父亲是个可靠的商人和领导,却不是个称职的丈夫或父亲。母亲走后,我经常梦到只有我们两人的场景。我和她在便利贴上写下“新年快乐”,还有很多祝福语。第二天它们会贴满冰箱乃至整个房间。我在便利贴上写下所有我想吃的菜和愿望,晚上就会全部实现。母亲像是我的仙女教母,随手可以变出水晶鞋。她闪烁的眼睛和灯火重合,让我觉得可以永远这样过下去。那时候,便利贴就是我们的日历。但日子并非数字的累积,熬到某一刻并不会让一切变好。所以,母亲还是走了,而我已经没办法描述出她的样子。便利贴上偶尔冒出新的字句,我已经无法分清楚那是梦境还是现实。
从那一年开始,我频繁地遗忘:我会忘记去哪里上辅导班,忘记学校的地址;会忘记吃过早饭,重复盛粥,直到余阿姨惊讶我的饭量突然增大。于是我把每一件事情写在便笺纸上,写作业、刷牙、洗澡,迫使自己记住。我也会无意识地出现在城市的某条街道上,站在绿荫下,完全没有印象为什么我会出现在这里。余阿姨说,那天她找了我很久,担心再也见不到我。城市太大了,我一不留神就会走失。她蹲下来紧紧地抱住我,问我:“你去哪里了?整个学校的人都在找你。”我看见她眼里泛起泪光,却答不出话,因为我真的不知道。后来我才明白,这叫“解离”,是在受到巨大创伤后对现实情感的逃避。但我不愿意承认。
余阿姨牵着我的手,没有回学校和校长解释我逃学的原因。我们在C城的人行道上漫步,家、学校还有未来都变得遥远。路过花鸟市场时,我拿起的所有花卉她都买下塞进后备箱。站在水晶缸面前,我们头碰着头观察游动的小金鱼。余阿姨好奇地看着它们,那种柔和而天真的神态,我很久没有在她的脸上见到过。最后我们买下所有金鱼,填满了别墅里被冷落已久的鱼缸。回家路上,城市的灯光在后视镜里渐渐变成一个小点。我突然有一种轻松的感觉,路很长很长,好像可以一直开下去。
到了家门口,我看见了父亲的车。他像幽灵一样,站在门口一根接着一根抽烟。逃学的后果比我想象的严重得多。校长通知了父亲,他勃然大怒,指责余阿姨对我宠爱无度,决定把我送到寄宿学校作为惩罚。余阿姨不同意,她认为我需要在家休养,而不是去一个无人照看的地方自生自灭。她很少和父亲起冲突,这是我印象里的第一次。我意识到她真的把我当成亲生女儿。最终,我没有去寄宿学校,但父亲给余阿姨的惩罚是一种精致的酷刑。他辞退了专门打扫卫生的保姆,余阿姨开始亲力亲为地擦拭家里每一块精美的大理石地砖、每一件昂贵的收藏品。擦钢琴时,她冷漠得像在擦拭一块甲板。
余阿姨和父亲的矛盾越来越多,他们在手机上吵,在卧室里吵。这不仅关于我,还有隐秘的缘由:父亲一直想要个儿子,但余阿姨并不愿意。父亲不再年轻,越老一岁,头发越白一点,他越来越担心自己的余生,越来越容易产生离群索居的恐惧。他一直努力掩饰这点,但他没有办法掩饰对生儿子继承他家业的渴望。妻子是他社会地位和身份的体现,女儿是他宠爱的对象,儿子却是他要倾力付出时间与精力培养的传承者,甚至是竞争者。他可以给我任何想要的,却唯独不能给我认可、权力和继承的自由。我的母亲很早就认清了这一点——我才明白父亲让余阿姨留在家里有更深层的含义。这是隐藏在爱情神话背后的骗局,必须亲自试一试才能明白。
余阿姨仍然弹着钢琴,琴声带着无尽的愤怒。她开始怀疑自己信仰的正确性。便利贴上的字迹越来越潦草。她写道:“你觉得你父亲是个怎样的人?”我把那张纸条撕掉,好像指缝里会泄露某种秘密。我察觉到风暴正在我们家庭中心酝酿。我在房间里待的时间越来越长,常常能听到摔东西、尖叫和哭泣的声音。这个场景无比接近母亲离开前夕。C城的夏天又一次到来,它仍然闷热潮湿,无可抵挡地渗入人皮肤上的每一个毛孔。
那天我听见楼上有巨响,那是我从来没有听过的恐怖的响动,鱼缸里的鱼全部惊吓得竖起鳍。我感到一阵恐慌,阁楼开始震动,我不禁担心父亲会做出冲动的举动。整个天空倒转过来,全世界的海洋开始翻涌。我跌跌撞撞地爬上楼梯,只看见余阿姨一个人,蹲在地上捡着玻璃碎片。钢琴凹陷出一个大坑。“这钢琴很贵,不要乱砸。”我小声说。父亲在隔壁冷笑:“贵也是我买的!”余阿姨默默无言,我和她一起去捡那些玻璃。父亲见我们这里很久都没有发出声音,不耐烦地闯进来:“别捡了,不会让阿姨来扫吗?”余阿姨冷冷地瞥了父亲一眼,眼里无任何的爱意。我们都想起来父亲把阿姨辞掉了。他没有说话,转身走了。我们不值得他敷衍太多。
余阿姨在一个雨露湿润的清晨离开。她收拾了行囊,不像母亲,除了衣服什么都没带走。她还是穿着一身白色,人却瘦了很多。她戴着白帽子,风把她的裙子吹得犹如飞鸟。我看着她在小路上越走越远,行李箱在路面划出一道白色的伤痕,突然涌起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冲动。我大声地喊她:“妈妈!”她来到别墅的一年里,我从来都没有这样喊过她。她听到了,身体细微地晃动了一下。我突然后悔起来,我不该动摇了她离开的决心。于是我拉上窗帘,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回头看我。当然,这已经不再重要。我在冰箱上找到了她最后的便利贴:好好吃饭,记得给小金鱼换水,不然它们会渴死。我把那张黄色的纸条轻轻地揭下来,然后轻轻扔进了垃圾桶。
台风在C城上空绕了个弯。我没有等到那场轰轰烈烈的大雨。C城的夏天仍然闷热而潮湿。我在阁楼里无休止地弹钢琴,那个凹下去的窟窿像一道狰狞的伤痕。我不知道是钢琴被砸坏了还是我学艺不精,琴声令人不堪忍受。我弹琴时会想到余阿姨,我不知道她有没有通过弹钢琴来忘记一切,包括我和这段过去。我不知道她有没有把音乐会开到维也纳的金色大厅。如果有的话,我一定会把黄色便利贴贴满一整个墙壁。我终于明白我是懦弱到无药可救的人,我不敢说出“我想和你一起走”,默认留在父亲家里会活得更好,我甚至没办法肯定我会记得她们:我在不断地遗忘着重要的事情。我把踏板踩得咯吱咯吱乱响,父亲在客厅打电话,我不知道他在打给谁,母亲,余阿姨,还是我第三个妈妈。但我知道电话那头将一直是忙音。阳光从窗帘缝隙里钻出来,金鱼在水里烦躁地吐泡泡。我意识到,什么都没有改变,这个夏天将漫长得永无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