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诺拉旋转
作者: 江嘉妤
一
“窗外是什么?”我问马尔克斯。
“一颗星、一张纸、一片空白。”马尔克斯用波拉尼奥《荒野侦探》里的结尾回复我。
我感到喉咙越发干涩,皮革与黄沙附着在大脑的皱褶中,逐渐渗透了思路与脉搏。“你知道我没有在说波拉尼奥。”
“那你是什么意思?揣着本《荒野侦探》就过来探险的文艺青年?”她左手娴熟地换挡,声音沙哑而高亢。时不时从前座投来的目光,如鸟类尖锐的喙,这份锋利和着西班牙语特有的明烈与迅捷在车内扩张,与此同时,沿途的沙漠也变得沉默又凶戾。
我只好悻悻地闭上了嘴,指了指车窗外。那里有一支车队。
“是偷渡者。”马尔克斯用汉语一字一顿地告诉我,“我们得避开,被牵扯进去准没好事。”
我紧张地坐直了身子:“那怎么办?”
她看了眼手机上离线保存的地图:“我发小的长辈在离我们西南3千米的墨西哥沙漠区开了一家休息寓所,我想,你不会执着于荒野求生的。”
“方便的话,我们就去那里住几天吧。”我看了眼离我们越来越近的车队。
马尔克斯掉转车头,踩下油门。引擎的轰鸣声伴随着远处的几声枪响,透过热浪在沙漠中蔓延,转而又被迅速吞没。
二
状况不太好,马尔克斯的车死死陷入沙中,我们只得下车步行。
所幸这里并不是索诺拉沙漠的深处,邻近墨西哥城的地理位置使我们的手机仍有微弱的信号,而寓所业已出现在视野中。
我开始后悔携带这么多书同行了,即使有马尔克斯帮忙分担重量,这份知识的负担对在沙漠徒步的人而言依旧十分不友好。
“我当初提醒过你的。”她叹了口气,十分老成地拍了拍我的肩。
马尔克斯·罗塞塔是墨西哥国立自治大学社会科学与公共管理专业的学生,申请了间隔年后就在各地游览,后来因为一些私人原因提前回到了墨西哥。一个月前,我看到她发布在社交网站上替异国游客当向导的帖子,经过私聊初步确认了安全性与真实性后,我们定下了这次旅行的计划。
在聊天中,我得知马尔克斯辅修汉语,她想把这段时间的向导经历当作素材写进课题作业中,顺带提升中文水准(即使我们交流时用得更多的是英语),所以向我收取的费用几近于无。
她在听闻我“因为热衷于波拉尼奥,而想进入索诺拉沙漠看看”后,用西班牙语发表了一句短小精悍的评价:蠢货!
青年诗人马德罗加入了一个名为“本能现实主义诗派”的地下群体后,跟随诗人利马与贝拉诺从墨西哥城出发,深入索诺拉沙漠,去寻找上世纪先锋派女诗人塞萨雷亚·蒂纳赫罗的踪迹——这个故事出自《荒野侦探》,一本非常规的公路小说。
我当时着实是被迷倒了。一股庞大而杂糅的能量包含着梦想与腥臊、热忱与窘迫,深沉的愤怒与浅薄的花哨共存——源于“文学”与“青春”。而索诺拉正是承载这股能量的地方。
“这么……朴实的吗?”我瞠目结舌,尽量让自己的措辞听上去委婉些。
马尔克斯捋了捋褐色的短发:“不然呢?这里是沙漠,你指望能住得多好?不出意外的话,在我们联系的救援人员到来之前,都得在这儿凑合住了。”
这是一间旅馆,确切来说,是由集装箱搭建而成的废弃旅馆。门牌是一块铁皮,上面喷了略显拘谨别扭的拉丁字母,写着“欢迎来到索诺拉”。
我在混浊的烟雾中呛咳着起身,下床循着来源走去。马尔克斯正在做早饭,繁复夸张的耳饰在晨光与烟雾的尽头扑闪,传统的灶台周围不断升腾起活泼的雾气。
得益于索诺拉较为充沛的水源,这间寓所有一条水渠,一个简陋的盥洗室,三间卧室,一个集厨房、餐厅、客厅于一体的房间,可以满足我们基本的日常需求。
“你在做什么?塔可饼吗?”我比画着印象中墨西哥卷饼的形状。
她耸耸肩:“当然不是,现在可没那么多材料。况且,你比画的是美国那边的改良版本,真正的塔可不是这样的。”
我想到了西方国家的中餐,也笑着耸了耸肩。
“我很喜欢中国文化。”马尔克斯坐在小桌的另一端吃着玉米,用汉语说道,“因为你们的文化和我们墨西哥的很像,就是——不清楚。”
“‘不清楚’?这听上去可不像什么好话。”我蘸了蘸她带来的辣椒粉,“不过我明白你的意思。”
“在墨西哥,所有人都在一起,这是天生的。我们就像塔可里各不相同却又密不可分的馅料,有时甚至只要姓氏相同就可以成为亲人。而在每一个周末,只要你还在墨西哥,无论离家多远、手头事务多繁杂,都得回家吃顿饭。”
我忍不住打断了她:“这难道不是一种束缚吗?我们也有相似的传统,不过我们这代人大多选择挣脱这种太过紧密的关系。”
其实来墨西哥半个月前,我写了一封15000字的决裂信——给我的父母。他们收到信时的愤怒与茫然,与我写信时的情思相仿。我们那时都自说自话,抒发着自己的情绪,没有给对方留下任何余地。我为各种强行塞进生活中的家庭饭局所困扰,为亲缘关系带来的牵绊而伤神,于是就写下了这封信,作为迟到了五六年的叛逆期的佐证。
“我以前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我选择了出走。”马尔克斯笑起来,“但后来又回来了。这也没什么,主要是姨夫做的托塔实在太好吃了。”
我有些难以理解。也许在未来的某一天,某个零碎的、镌刻于心灵深处的片段,也会带给我这样的体验,但至少不是现在。
我们在日复一日的交谈中挖掘着彼此的共同点,仿佛把对方视为世界上的另一个自己,聊得酣畅淋漓。所以即便因救援优先级比较低,需要再等几天,我们也无所谓。
今晚和马尔克斯一起做了顿饭,墨西哥香料口味真的很重,她跟我那个湖南室友在烹饪上或许会有共同语言。
三
“李,你和中国的大诗人同名!”马尔克斯兴致勃勃地给我看她的中文课本。
我尴尬地低下头,为父母给予我的姓名感到一丝羞耻。虽然从小到大我已经因为姓名遭到了很多特殊待遇,比如“被老师同学取‘诗仙’的绰号”“因为名字给老师的印象太深而永远逃不了选修课”之类,但猝不及防在异国他乡听到这茬,还是有些难以接受。
真是的,明明“李”和“白”都是很常见的姓氏和用字啊。
“你怎么脸红了?”她看着窘迫的我发笑。
我试图辩驳:“难道不该脸红吗?这跟西语国家的人叫‘塞万提斯·萨维德拉’‘加西亚·马尔克斯’是一样的道理啊。”
她瞪大了眼睛:“我就叫罗塞塔·加西亚·马尔克斯啊,中间的名字来自我的外祖父,这有什么奇怪的吗?我邻居还叫费德里科·洛尔迦呢。”
文化差异带来的冲击,使我和她之间终究还是产生了可悲的厚障壁。
我决定不理她一秒钟。
“其实寻找并承认双方的相异性也很重要啊。”我躺在硬板床上感叹道,“我之前总是习惯于从你身上寻求与我的相同点,仿佛只有这样,才能产生一种‘同谋’式的安全感。”
马尔克斯若有所思,回复我道:“确实有点。但如果像这样把他者完全置于自己的文化想象之中,他者的特殊性不就被剥夺、同化了吗?这样也就失去了对话的意义了吧。”
“正是因为相异性,我们与他人的关系不会是字面意义上的融合,而是变成了‘面对面’,这样一种文化才能对其他文化产生吸引力啊。”我打了个嗝。
“毕竟人与人、文化与文化之间,对话的目的不该是灌输、纠正或者吞并,而是真正平等地切磋,产生新的理解,迸发出思维的火花,对吗?”
“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嘛,我懂。”
厨房里,主人留下的面粉快用光了,我和马尔克斯用前几天残留的面粉做了疙瘩汤。
还有就是,我会摊塔可饼了。
四
为了纪念在索诺拉的日子,我们决定合写一首诗,她用西班牙语写一句,我用中文写一句。
她的字出乎意料的轻盈、得体,像是轻轻拂过纸面的羽毛。我用蹩脚的西班牙语水平和翻译器,艰难地转译出来,然后在她的诗句下边继续书写。
马尔克斯把纸拿走,过了一会儿,她拿着西汉词典跑回来,义愤填膺地对我说:“我不是这个意思,你的翻译糟糕透了!”
我用《韩非子》里“郢书燕说”的故事向她解释,有时牵强附会、曲解原意,同样是一种美丽的错误。
救援人员来了,帮助我们把车从沙地里抬起来,并修好了坏掉的部分。
抛开一切文艺青年的浪漫想法,我已经难以忍受在沙漠中原始的生活方式。但这一定是一段好的素材,或许某一天我会在创作中用得到。
“上车咯,李。”马尔克斯拉开车门。
我们驰骋在来时的沙漠中,我突然开口问:“塞萨雷亚·蒂纳赫罗在哪里?”
她欢快地拍打着方向盘,手腕上的链子飞快颤动着:“在你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