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海
作者: 沈育丹
我十一二岁的时候,跟妈妈又回过一趟她的老家——辽宁丹东,那里住着我的太姥,也就是我姥爷的母亲,以及旁系的我不知如何称呼的一些亲戚。
那算是一个时代标配的大家族,瘦小的女人年轻时养育了五六个孩子,丧夫,老来独居在老居民楼几十平方米的小房子里。时至今日,我仍认不全那些个姥爷、姥姥、小姨、舅舅。不过倒是好记,看我妈如何称呼,在后面再加个“姥姥”或者“姥爷”就行。比如我妈的大姑,我姥爷的姐妹,我就叫她大姑姥。
我更小的时候倒是去得勤,年年在抚顺姥爷家过完除夕,隔天就赶去丹东拜年。那时候太姥孙辈的各家女孩子基本上还没嫁人,男的也不过刚结婚。我妈是孙辈里最大的孩子,我则是那时候唯一一个曾孙辈——我最大的表弟也比我小了六岁。许多事我都是在很久以后才意识到的,像那间窄小逼仄的屋子里,站站坐坐着十多号人,我满月的彩色照片贴在玻璃柜门上,足有我的脸盘大。作为一个女孩子能被如此对待,无非是“物以稀为贵”。当时还年轻着的长辈们对我这个独苗苗多生出一分疼爱之心,可能也不乏我那时候长得可爱的原因。那时候太姥还神志清明,喜欢把我抱在膝头教我打麻将。如今我已经想不起她老人家的模样了,只记得她的确是爱惜我的。
后来不知怎的,我没再回丹东,也没再见那些血缘、地缘都隔着一层膜的亲人,很多人的面容都被我淡忘了。我偶尔回想起童年时代饭桌上的烟火气和烟嘴上的烟雾,尚乌发的长辈,仍年轻的舅姨和唯一鬓霜面慈的老人,众人围坐在狭窄低矮的老屋里交谈。我坐在满堂长辈之间,稚拙懵懂,遇见的满眼满面都是纯然欢喜,他们愿意陪我玩乐、逗我开心。我后来仍感到惊疑,那个房间里怎么能装下如此多对我一人的爱?
我后来惶恐被那么爱着该如何报答,年岁渐长却发现,爱其实是自然的事,它是向下流淌的,我不可能以一己之力倒倾江河,无谓回报,只是感动。但那时候,这种纯明的、澄澈的、无私的爱使我不可避免地要以一个孩童的极限,爱那间屋子里的所有人。爱使他们纯明、澄澈,缥缈在世俗之上。我沉浸在太姥、姥爷、姥姥、小姨、舅舅喜爱的目光里,作为第四世的唯一代表,率先领受了所有美好。
我上学前的那几年,年年都到。后来,太姥的孙子孙女各自成家,家族逐渐壮大,便也不强求大家挤回丹东那间小屋了。这就回到我开篇说的那次,十一二岁,我再次回到那里。
我忘了所因何事,可能是整寿,也可能是纪念,总之人来得很齐全。那时候几年不见的太姥已经糊涂了,神志不大清楚。母亲没有领我上楼去,让我像从前一样在小屋里消磨一日,而是站在楼下。我后来忘了很多事,只记得大姑姥来见我们。
我是吓了一跳的。
大姑姥和小姑姥长得很像。前者在丹东,我间或几年年末才能见一面;后者在抚顺,我回姥爷家时基本上年年能见到。小姑姥是个吵吵嚷嚷、瘦削而易亲近的人,那日我见到的大姑姥却形容枯槁,眼袋下垂,说话有气无力。
把我吓得最厉害的是那双眼睛,我第一次准确地认识到了什么叫作没有生气。小姑姥说话时,眼睛里亮闪闪的,大姑姥低头看我时,眼神里满是沧桑,生机都散尽了。一时间我忘记了四五岁时见过的这个人究竟是什么模样,她的目光似乎在那暖融融的饭桌边,又似乎从未来过,只有此刻的死水一片。
我还小,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心中有些毛骨悚然想要退却。母亲却将我交到她手里,她牵我的手,带我去路尽头的市场。她一路念叨,声音却低得吓人,我一句也没听清。她枯瘦的手捏着我的手,攥得我生疼。我一句话都不敢说,只感觉掌心满是冷汗,看着她好像精神恍惚,胃中又一阵翻滚。接了她给我买的东西,都浑浑噩噩的。后来回想起来,并不全是吓的,我识物早些,那一刻心中百感交集,恐惧又反感,困惑又悲哀。
一个人,怎么会变成这副模样了?
当我们从市场回来时,我走向母亲,感受得到大姑姥在看我。我没有跑,没有跌撞,没有哭诉,不像被惊吓的样子。我走向母亲,牵起她的手,然后回头跟大姑姥道别。我到现在也不知道她牵着我手时在想一些什么,我只知道也许就在那天,我明白了什么是亲人。
后来我知道大姑姥照顾脑袋糊涂的太姥,已经有一年了。
没有人对我说过大姑姥为什么会变成那个使我恐惧的模样。但我很快明白过来,那些虚幻的美丽的爱仿佛被击碎,剩下的是现实满目狼藉的残骸。只有那只紧紧牵着我好像怕我转眼就消散的手,让我窥见了世间苦痛、人性挣扎。我曾被教导儿女照顾父母是天经地义的事,就像父母的爱从高处向低处流淌是自然而然的。但我忽然察觉,世间不像箴言所说那般美好,我看见的大姑姥就好像失了魂一般,这是不是在告诉我:想要让爱逆流而上,让潭中水倒回瀑布源头,同那一室亲人疼爱般纯明澄澈,就必须放弃自我?
为什么长爱幼的付出那样自然,轮回倒转时却步履维艰?我想自下而上深爱曾经爱我的亲人,难道就一定要舍弃自我、迎接痛苦?
前几年我才懂些世事时,大姑姥去世了。
去年,太姥去世了。
我好像没有见过脑袋糊涂后的太姥,现在想来,这是母亲一种哀伤的温柔。我便只记得很小的时候那个慈眉善目的瘦小老人,她家的玻璃柜里贴着我的照片,她抱着我打麻将。我只记得她很爱我,以极其自然的方式让几十年深沉的爱流淌在我身上,温暖如春后新阳。
然后我看着姥爷眉发皆白,姥姥的头发掉光后又弯弯曲曲长了一头出来,故人离去了,后辈又降临世间。他们都没有像我一样,曾面对着玻璃柜里的照片被很多亲人环抱。也许我该窃喜的,但我还是因思念遗憾得忧愁起来。我便是这样平静地注意到他们老去,青丝覆雪,脾气消了,棱角没了。就连最喜捉弄我的姥爷也成了我所感触的对象,我想要毫无芥蒂地爱他。
我忽而意识到,我也将会长大,我的瀑布向上抬高,并将坠落进我后代的深潭,盈满他或她柔软明澈的魂魄。这道水流承接又向下流淌,注满、溢出再流淌,爱成了勾连人与人的水路,与时间一般头也不回地向下远去。我的爱永远丰盈,没有源头,也从未断绝。我的父母将会老去,我们将重复我曾经历过的一切,也许他们也为成为祖父母而欢欣,也会因小辈的降世而感受到生命延续的神奇。如同星星之火,吞吐着明亮的焰光,伴随水流前往后世,仿若点亮一河明灯。
请让我跨越那片思念流成的长河,拥抱温和的爱。
我无力倾覆江海,但总可涉水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