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结
作者: 郑喁恺放眼望去,轻轻如飞舞的蝴蝶。一望无际,薄薄如推平的银沙。晓风稍寒,曦光溢,红白相杂,映衬着冬梅的身影。一夜之隔,枯木之上,犹如梨花盛开。雪与花月并称的时节,那座亭,在我记忆的深处。
那座亭,我依稀记得。整体轮廓大概是清晰的,尽管已经是相当遥远的事情了。
童年时我住在苏州的老城区,按现在来看,就是姑苏区。从家门口出发走一段距离,是人民路。家的周遭还有许多巷子,只要不往人民路方向走,就还是居民的住宅地。那些弄堂,是我与她玩耍的地方。
那座亭,就这样出现在了我们的面前。不知是什么树,只记得那棵树极高大,倾斜着为亭挡住烈阳。旁边是一条小河,每日有人清理其中的落叶。当时贪玩,觉得这树容易爬,所以一左一右壮着胆就上了。爬到一半碰到一个蜂窝,吓得我直接摔到地上,腿都快摔断了,流了好多血。哆哆嗦嗦如小偷被抓,回到家中不知对父母撒了个什么谎,才免遭一顿毒打。
夏天的苏州犹如蒸笼,又湿又热。不过,在那座亭里,倒是意外的凉爽。后来回了温州,我和她也依旧怀念着那座寂寥的亭子。
初中,我们在同一所学校。她的成绩很好,每次考试都能名列前茅。到了初三,她对我说,她想回家了。我问她,想回哪个家?她笑笑,说自己想回苏州了。我沉默了一瞬,点点头,于是毕业后便分开了。
我十分羡慕她。因为她是苏州人,可以到苏州念书。而我的根毕竟在温州,至少在那时,父母没有再回苏州的打算,所以我只能留下来。有一天,她找我喝碧螺春:“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以前经常去的那个亭子?”我说:“记得,那时候你玩得比我都疯。”她笑骂了我一句,又说等我去苏州找她。我说:“一定会的,到时候我请客,你付钱。”彼此打趣着。
她去苏州比较晚,大概快开学了才买的动车票。我们约定好以后在学校的日子要常有信件往来,所以交流勉强延续着。
“我已入学了。听说这所学校还不错。我的家还是在原先的地方,离那座亭子大概十分钟的路程吧。这边真是一点没变呢,只是到处都在修路。”
“已经入学了吗?真为你高兴。希望多寄来些小物品……”
我当然十分关心她,但总是不知该如何跟她表达。不过似那般奇妙的关系,如今想来其实是不错的。她说她想成为一个学者,说实在的,我也颇想做学术,所以我在信中告诉她:“王国维所谓‘三大境界’,仔细思之,无非明志之,坚持之,茫然之,而后偶然一瞥,竟得真理。也许我们正在坚持的路上。”
高中的日子说来是枯燥乏味的,至少对我而言是如此。没有手机,没有电视,眼前手边唯有课本。我不喜欢被封闭的感觉,也不喜欢学自己根本不感兴趣的内容。所幸有信件往来,能聊以慰藉。距离是能产生美的,在写信的过程中,不知不觉地,彼此心的距离也在拉近。
印象中,她是个倔强的人,能坚持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她总是能带给我许多意料之外的乐趣。说起来,她的手艺真是不错的。苏州有名的是桂花,而桂花可以做出各种东西——桂花酒酿、桂花糕、桂花香料,只要时节到了,她总寄来一些。只是好景不长,有段时间她总在信里说自己骨头痛,后来竟被查出是癌症。不过,她一开始并没有对我如实相告,只说是运动时擦伤导致的发炎,我信以为真,遂并未放在心上。等到实在隐瞒不住时,癌细胞已经扩散了。我决计要去苏州见见她。但她打来一个电话,说:“你要是来,我无论如何都会记恨你。”她大概不想让我看见她难堪的一面,到了最后,我把票退了。
天气逐渐转凉,苏州的冬天虽不是酷寒,但常有霜冻,时有飞雪。时间就这样在寒气中流逝。
总算熬过了冬天,草长莺飞,但就在这乍暖还寒的时节,她忽然病发,倒在地上,再没起来。当我知道此事时,已过去一个星期了。晚了,太晚了。我还没来得及再对她说句话,她却永远开不了口了。我再也听不到她的声音,再也没有人叫我“阿恺”了。朝朝暮暮之间,悠悠两年过去了,偶尔梦见她,仿佛她的死亡也是一场梦。
高考结束后,我按当时的约定去了趟苏州。或者说,我是按照当初的约定去苏州找她的。
那座亭,再次出现在了我的面前,但已物是人非了。
那棵高大的树依旧亭亭如盖,为那座亭遮挡烈阳,而我则站在亭前压抑着情绪,心中明明有千言万语,竟又无语凝噎。我长长叹息,难以克制,眼泪莫名就掉下来了。此后一段时间,我常常想起她,我和她的小世界,随着她的离去,消散如云烟。
大学开学之后,不知是不是冥冥之中的缘分,教授中国现当代文学的老师叫我起来讲一下自己对王国维所谓“三大境界”的思考。我微微一愣,又想起当初在信件中所述的内容。“首先,明志之时,望尽天涯路。其次,坚持之时,为目标,衣带渐宽终不悔,而同时,也应考虑到与你一同坚持的人,也许是朋友,也许是亲人。千万千万要注意他们的情况才是。最后,为寻真理而至千百度时,自然迷茫,也许停下来回首之际,再次回望当年的天涯路,想起在路上经历的人或事,真理竟瞬间呼之欲出了。不过,总的来说,第二境界应该是极重要的,切不可以一时之失意,而自坠其志。”当时我以一种十分严肃的口吻回应的,因为,这个问题,是好几代人用生命来实践的,学术上的问题不可不严肃。当时我的回答大概如此,但仔细想来,突兀的作答其实并不严谨,那“三大境界”绝非一朝一夕、几滴笔墨便能说清的,只是生活中偶然的灵光一闪,隐隐约约能窥见其中几分奥妙罢了。如若她还在的话,她又会给出什么答案呢?
我后来去登滕王阁时,远远地眺望赣江,心情颇有些复杂。回学校后,我花了一晚上的时间在图书馆里写了一首《水调歌头·滕王阁》,借此机会抄录于下文:
寥落滕王阁,寂寞最南昌。落霞孤鹜、应解人世有秋凉。梦里吴台吟赋,极目鄱阳快马,月魄自荒唐。秋水长天色,云霓染衣裳。
杯中影,玉鉴碎,又何妨?千灯烛照、折戟赤壁是平常。多少花前月下,忆昔残云断雨,愧对素娥娘。子业若无竟,何以望吴江!
我依旧想要回到苏州,回到那个最开始的地方。
因为那座亭,是我与她的小世界,彼此都乐在其中。又或者说,无论是那座亭,还是她,都组成了我的小世界。对她而言,我亦如此。
人间万事,毫发常重泰山轻。事到如今,我已走出了那座亭,进入了另一个陌生的世界。这个世界是大是小还未可知,但至少,学术的世界是广袤无垠的。
然而,当我面对眼前这一个个或大或小的陌生的世界,难免会有头晕目眩之感。但蓦然回首,天涯之间,那座亭仿佛又出现在了我的眼眸深处。
不在彼岸,不在此岸,不在中流,问君身在何处?
在遥远的记忆深处,有一个温柔的小世界,我无法忘怀。
(本届大赛一等奖作品)
王旭烽:这篇怀旧之作写得很有特色。就文本而言,有民国之风;就文字而言,有古典之气,规矩、清丽,又带着前尘往事的陈旧之影像。总之,虽未至于老气横秋,但有着高出于年龄的早熟情感,那是很可以确定的。只是写亭写景,原本点到为止便可,感觉结尾部分写得有点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