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小世界”的停服

作者: 徐逸驰

当我还是个孩子时,我总喜欢把自己“收拢”在很小的一片天地里。喜欢把房间门关上,审视着只属于自己的空间。

在夏天拉上的蚊帐里,我会把各式各样的图书与玩具垒成一摞摞小山,在被家人“破坏”之前,这里是我的“私人城堡”。长大后,我依然习惯于定式的生活。早起吃小区门口五元钱一碗的糯米饭,或者有时候家里拿到了优惠餐券,我会赶远路去吃酒店的自助早餐。每天上下学从桥上走过,桥下的河面上时常会开过一艘我当时不知该怎么称呼的、发出噪声的船。每每走在熟悉的路途上,确认熟悉的事物并没有改变,我的心里会产生一种安全感——就像是为自己砌起了一堵墙,或者说一头扎进了深井里。在幻想中,我就如同奇幻故事里喜欢搜罗财宝的巨龙,把看中的各种好东西收拢进自己的一方天地里,而精神比肉体更先一步老去——蜷缩在巢穴中没日没夜地睡大觉,时不时翻个身子抚摸身侧自己喜欢的财宝。

逐渐长大后,学校就成了我的“小世界”——有食堂管饱一日三餐,有同学一同插科打诨。总是在早晨6点响起的闹铃声里被准时叫醒——为了不因这噪声挨舍友“毒打”,还是快点爬起来关掉为好。走出宿舍楼的时候依然半梦半醒,与同学打招呼时也带着些睡意。一楼角落卖卷饼的窗口已经关了两天了,下意识往那边靠的我在看到空荡荡的柜台时才想起这回事,想起得知一周不能吃卷饼时同学的议论:

“要是食堂的糯米饭争气点,也不至于一个卷饼就能当早饭啊!”

“那是你喝不惯粥,我觉得小米粥就不错。”

“下周就好了,下周我们就真的要去新校区了。”

要是我可以决定,这个世界绝不会把卷饼店先搬走。

搬校区这件事从一年前便有了消息,直到后来口风才慢慢统一——要搬去郊区体育馆边上了。一年多的时间将最开始的新鲜感打磨得所剩无几,在最后的一个月时间才渐渐露出獠牙,开始蚕食我们因为老校区而养成的一些习惯。先是饭卡充值处的阿姨,原本一天到晚坐在房间里看肥皂剧的她提前把东西搬走了大半,电脑要以旧换新,肥皂剧的各种台词念白变成了外放的欢乐斗地主音效。化学课本来要做的实验被告知延后了,等到了新校区,那边会有更多实验器材可以用,老师这样向我们许诺。影响最大的除了食堂三餐越来越小的选择空间外,就是临行前一周的时候,被集体搬去新校区的空调。那时刚刚入夏,被空调惯坏的新一代只能依赖许久不用的、壁挂式的电风扇,寻找一丝清凉。

中午午休,我趴在桌上,看着风扇在墙壁上左右摇着头。独享的小心思自然不可能被允许。虽然我伸手一够,那根操纵风扇的拉绳便能让那摇晃的“脑袋”停下,但保准没过多久被热醒的后桌就会给我一记当头棒喝。在以前的日子里,空调一开便是一中午,午睡有时还要盖件薄外套防止着凉。而现在则有了全新的感受——趴在桌上的话,风会斜着抚摸后衣领,让标牌在后颈微微刮蹭,有些生痒。额头搭在腕骨的部分很快会被抵得些许发麻。浅浅的意识支撑着我换个姿势将头侧过来搭在手臂上,吹来的凉风拂过侧脸很舒服,但睡醒时往往手臂连带着半身都会感到酸麻。

好吧,客观来讲,在空调房里午睡同样会让胳膊酸痛,但午睡刚醒的蒙眬让我开始“无病呻吟”。两年的时间里,校园生活的各种细节形成了我的习惯,写进了我的心里。也许有时会有改变,像是食堂窗口改了样式,取消了鸡柳面,换成了肥牛汤面,我会很愉快地告诉自己:小世界进行了一次维护,添加了新的补丁,删除了一些旧的内容。偶尔增添的新内容会成为生活的一种调味剂。但这次不一样,我数着时间,一天、两天、三天,这周已经过去了一半,还有三天,我的“旧小世界”就要“停服”了。而对我来说,这片即将重建的世界有许多让人记挂的东西。

班级里的电脑是独一无二的,因为系统重装过一次,丢失了学校的管理系统,放进去的东西不会被格式化,便有大胆的同学拷了一两个格斗游戏放了进去,下午放学后老师走得差不多了,便有人挤在讲台桌上“对打”,而我也学了一套无赖连招,在与同学的比拼中屡试不爽。新校区里,这项娱乐铁定要没了。

学校对面有个小卖部,那是许多同学收快递的地方。学校不收与学习生活无关的快递,但有些东西寄到家里一样会被家里人一通盘问,因此,许许多多的快递便由小卖部代为收取。起初店老板想着存放快递收个一两块看管费,到后来便放弃了这个想法,只要学生平常有光顾便允许存取快递——但再熟的顾客如今也要说再见了。

我想到很多东西,有的絮絮叨叨在记事本上铺陈好几页,有的写下浅浅几字后就抛诸脑后。有印象的事物很多,可在脑海漂浮许久,能够表达出来的却寥寥无几。工作人员按部就班地整理手头的资料:“你总会去新的世界的,就像从家里去幼儿园,从幼儿园去小学,从小学去初中……这次不也是一样吗?只不过你不再哭了,而是多愁善感,爱发些赶潮流的感叹。”

搬迁的消息就像是“最后通牒”,而在预告之中,情绪只会被渲染得越发焦灼。幼儿园的小孩子在升入小学时,大多会因为对新环境的不适应掉几次泪。而到了高中,则会把哭换成别的内容,要么一次性刷十几二十几元的饭卡放开吃一通,要么在宿舍阳台上一通大吼,趁着有人看过来前赶紧缩起来。发泄是有意义的,可无法改写的结局会让发泄的余韵也显得空虚。我即使写得再多,也不过是一只躲在大水缸里的甲鱼,任由外边的人在水缸下边添柴上火,傻傻地闷头发呆。

这周的最后一天,也就是马上要放假的时候,学校给我们留了一个下午的时间,让我们收拾好东西坐上公交车,搬往新校区。白墙,红砖,一切都是崭新的,想必会在欢笑与玩闹中留下脚印与生机,但我此时并没有投身其中的兴致。当一些同学抱怨新校区还没彻底完工就急匆匆搬进来时,也有一些人放下书包便欣喜地去查看新换的电脑——Win10系统比Win7看着“更有设计感”,他们这样说着。还有些人跑到教室后头打开“久别重逢”的空调,用直冲的凉风去吹那满头热汗,也不怕着凉。而我提不起探索新世界的兴趣,只想着放下东西快些回去。

此时本应合群一些,加入同学们的庆祝会,能让心情愉快不少,但我太固执了,满脑子想着过去的美好,就算把满当当的一箱财宝放在我跟前,情绪也会让我只知道抱怨吧。

走出学校的时候风很大,新校区的周边空空荡荡的,风从远方刮来畅通无阻。车站离老校区不远,但离新校区有很长一段距离。

往常放假的时候,我会去离学校不远的车站门口坐一会儿,等朋友一起坐公交车回家。车站门口的那家奶茶店老板也摸清了我的出没时间。那家奶茶店的店面很窄,两三个人便能将点单区域围得水泄不通。但因为这家奶茶并不是网红品牌,因此一般也就一两个人光顾。老板娘在认得我后最常说的一句话是:“你怎么每次来只喝那一种?我都快能帮你点单了,偶尔也尝尝别的呗。”

店里总是坐着一个学龄前的小女孩,墙壁上的电视机每次都放着不一样的动画片。刚从学校出来的我手上并没有手机,于是也倚靠在墙上跟着一起看那些似曾相识的片段。这家店没有细的吸管,即使我点的是不加珍珠的奶茶,也得用粗吸管来喝,大半杯的量下肚也不过一刻钟,此时,朋友也差不多到了。

“我听老师们说了,过不了多久,咱们就不用走这么远来这个车站了,公交公司会在学校门口设一个新站点,出校门咱们就能坐上回家的公交车了。”赶来的朋友拿着手机急匆匆地插上了耳机线,一边从歌单里翻找他爱听的那几首,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与我搭着话。

那根耳机线很廉价,大概是在老校区门口书屋里十块钱不到买的。坐在公交车上我听着发动机的轰鸣,耳边还有漏音耳机里挥洒出的几句歌词。起初我在心里跟着哼唱,直到睡意将我打倒。脑袋耷拉在车窗上,大脑跟着引擎嗡嗡作响,神志也变得断断续续——并不是那种蒙眬,而是快睡着了冷不丁被道路的坎坷一下子震醒。在公交车路过老校区门口的时候,朋友拍了拍我的肩膀,示意我往窗外看。我抬眼望去,原本总会亮着几盏灯的老教学楼彻底沉入了昏暗,黑黢黢的无数玻璃窗点缀在被染成黄昏颜色的墙壁上,如同老迈退休后仅留的残骸。很快,这里将被改建成一所小学,校门口的金色大字也将被取代。

顽固的家伙最容易被人们谈论,因为顽固的人是不会听取他人意见的,也正因此,很多地方会见到一些奇特的景象——比如高速公路上会因为不接受拆迁的房屋而别扭地绕路,里面的住户即使天天要听飞驰而过的车声也不愿离去。老人会因为总吃剩菜、把各种老物件放着不丢而被家里的小辈一通埋怨,可这些只是他们长久以来习惯了的生活。走不出习惯应该被称为固执吗?我无从回答,可再倔强的拆迁户也无法与施工队争辩,不可抗拒的力量很多时候会把你强行掳到一片陌生的地方。

适应环境是我们求生的本能,一个小世界的崩塌带来的情绪波动并不是即时性的,而是当你踏入了崭新的天地后,低下头忽然看到一些熟悉的碎片时——“我还记得”“我还能描述出相关的细节”“但……都过去了”,这些回忆会让你重新认识曾经的小世界。

人终究是要向前的、长大的,见新的人,做新的事,因此,我们也在不断地更新与组装属于自己的小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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