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旅途中的一期一会
作者: 刘炯作为旅行者,我们只活在当下,而雨雪风霜、板块移动、地震洪灾、人祸天灾从来没有一刻停歇过,年轻时候以为地老天荒是铁板钉钉的铁律,后来才晓得一切都不会为你等待和停留。很多朋友总爱笑话我是一个“阅后即焚”的旅行者,曾去过的众多景点,总是在我转身之后就此消失。
我晓得,拥有如此魔力的不是我,而是时间,而唯一能让这个魔法失效的咒语,无非四个字——即刻出发。只有如此,我们才能把握住那些旅途中的一期一会。
马耳他 永世关闭的蓝窗
网上常常看到一些帖子会罗列“那些即将消失的景观”,说到城市必然要说威尼斯,说到风景必然要说马尔代夫,但这些地方至今还是人来人往,活得很坚挺。这时我总是想到马耳他著名的“蓝窗”。
“蓝窗”位于马耳他第二大岛戈佐岛西北角,是马耳他的标志性景观之最,海中间伫立着两块直径约100米的天然石墩,其间联结着的石盖,框出一个高约100米、宽约20米的窗,从远处慢慢接近它的过程中,透过窗户就可以看到窗里翻涌着的万顷蓝色波涛,谁也不知道这座海蚀拱桥用了多少岁月才在海水的侵蚀下慢慢形成这样奇伟的景观。
然而,2017年的一天,由于连日大风引起巨浪冲刷,蓝窗轰然坍塌,这一景点永世消失。回想2016年我踏上“蓝窗”的岩顶上时,却丝毫没有感觉危险。如果说它是窗户,也是巨人的窗户。人气美剧《权力的游戏》曾在此取景,马王一众族人密密麻麻地站在这岩石顶端,足见这块岩石的庞大与坚固,但现在,大自然亲手抹去了它精心雕琢的艺术品。
我只记得在蓝窗不远的海滩上,有人用岛上特有的黄石头拼出了一个心形图案和一句爱的表白,如今想来,地老天荒也许真的很难吧。


法国巴黎 烧掉的半间教堂
我在巴黎待过几次,最记忆犹新的是某个无所事事的一周,那种无所事事带着浓浓的法国味道——自由自在、令人沉迷。我几乎没怎么规划要去哪儿,每天随着性子去逛左岸的咖啡馆和旧书摊,坐在塞纳河边看船行舟往。从初中读雨果时便已如雷贯耳的那座巴黎圣母院,是开启这趟城市漫游的圆心和背景——
从莎士比亚书店出来,过桥就是巴黎圣母院前的小广场。这里总是聚集着很多街头艺人,我最喜欢的还是那种充满法兰西味道的手风琴,浪漫中又带着矜持,丢一个硬币,然后就地坐在小广场的台阶上欣赏眼前的一切。面前的教堂始建于1163年,宏伟的建筑正立面,拥有八百多年的悠久历史,哥特式风格的繁复细节足以向每一个排着长队等候入场的游人提供消磨排队时间的好办法——他们可以将大把的时间用于研究那些门头上站着的雕像和繁复的花窗。
巴黎圣母院不愧是天主教巴黎总教区的主教座堂,读过雨果名著的游客站在它面前时,恢弘高耸的建筑与荡气回肠的小说立刻能在你的胸膛交织出一股奇妙的感受,在这里有几近千年巴黎城市的兴衰,有人类都市最极致的形态,有卡西莫多和艾西梅拉达的爱恨情仇。厚重历史感把游客牢牢钉在这里,感受徘徊于人类文明标志间的时空穿越感。而我暗自估量着门口队伍的长度,自言自语地说,还是太挤了,下次一定,下次一定要趁早到教堂里看看玫瑰花窗,看看楼顶的滴水石兽,看看《巴黎圣母院》开头说到的石墙刻字。
然而,2019年4月15日,巴黎圣母院突遭大火,塔楼的尖顶被吞噬、被拦腰折断,玫瑰花窗香消玉殒。穿越历史,从小说里深入到全球人心中的建筑,却在当代被荼毒。

去年,当我再次站在圣母院的庭前广场,人流依然如织,手风琴咿呀如昔,只是整个圣母院被脚手架、防护栏完全包裹着,仿佛一个正在疗伤之人,不知道何时才能重出江湖,而我也不知何时还能故地重游。

缅甸蒲甘 倒塌的佛塔
我总是想给朋友推荐一个近在咫尺的亚洲旅行目的地,它如此的恬静又如此的震撼,给我留下过深刻而美好的记忆。那就是缅甸,这里有乌本桥的落日,有蒲甘的日出,每一天都令人震撼和接近信仰。但是现在大多数的朋友一旦听到我说缅甸,几乎都会说“算了算了,安全第一”。
缅甸的局势近年来确实动荡不安,但是最令我记挂的是蒲甘平原上三千多座佛塔,我永远记得自己乘上热气球,与朝晖一同升空,放眼望去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佛塔就伫立在一片金色之中,那是我之前不曾想见过的盛景。这些佛塔穿越时间而来,仿佛在说:人世间的时局震荡只是白驹过隙,只要有信仰加持,一切都可以跋涉而过。
令我痛心的是2016年发生在缅甸中部的一场6.9级地震,震后缅甸主要古迹蒲甘出现了大量的佛塔倒塌情况,后续据称有185座古代佛塔被毁。那些座当年一一仰望过的佛塔,如今要么已经塌掉了尖顶,要么已经龟裂开缝,而人们的信仰一旦崩坏之后谁知道要花多少岁月才能再次弥合呢?
泰国大城府 洪水后幸存的大城
前不久泰国宣布对中国人永久免签,想必未来去往泰国度假的大军会更加庞大。事实上,这个东南亚国度不仅有着沙滩和碧海,也有很多历史遗存。
我去过泰国大城府,它位于泰国首都曼谷以北,曾经是泰国历史上最为辉煌的都城,如今却少有游人问津。它曾有一个古老梦幻的名字叫阿犹地亚,历史上是泰国最繁荣的大城王朝的都城,延续了600多年,是泰国存在时间最久的王朝政治经济中心所在地。历经数百年的风雨洗礼和战争摧残,这座古城遗址得以保留至今。走进阿犹地亚,随处可见的皇宫和寺庙佛塔遗址都是大城王朝的延续。它被誉为泰国的古罗马,相当于中国的西安、缅甸的蒲甘。
骑着自行车穿行在这片古老的都城,绕行完整的古城城墙,驻足观看那些卧佛和残像,是他们保佑着有逾700年历史的大城遗址,领略大城王朝的古韵辉煌。
离开大城府时,我的心是安定祥和的,直到得知在我离开后的第二个夏天,一场东南亚特大暴雨导致山洪暴发,整座遗址被悉数淹没,大城府变成一片泽国,全部遗迹都被浸泡在洪水中数月。
我想到大城最著名的那颗佛头,不知何时被敲离了佛身,却在树的虬枝牵绊而注入了新生,在这场豪雨后,它再度因为这种牵绊而幸存。
或许,可以摧毁的永远都只是表象和肉身,而被留下的才是那些被岁月咀嚼后的感悟和体察,这样想来,“阅后即焚”也是一种幸运和了悟。


中国成都 倒塌的“霍格沃茨”
四川盆地历来物阜民丰,历史厚度值得探寻,但想必很多人都不知道,在距离成都几十千米外的四川彭州的大山之中居然曾经藏着一座仿佛从欧洲而来,也仿佛是从小说中飞出来的“霍格沃茨魔法学校”。
这座建筑就是白鹿上书院,全名“圣母领报修院”,修建于清朝光绪年间,也就是1908年。整个建筑的外部风格是典型的西方建筑特色,而内部则体现了中国传统建筑风格的繁复和典雅之美。白鹿上书院三面环山,气势恢宏,宏伟而壮丽,这是成都地区少有的具有18世纪西式建筑风格的建筑之一。
步入其中,门前曲折环绕的楼梯和教堂前超大四合院的走廊令人啧啧称奇。它由法国天主教传教士骆书雅主持修建,历时13年才完工,当年正是选了一个相对偏僻的地方来传教,而这些坚定的传教士和淳朴的当地人一道用心血凝结出了这栋宏伟的建筑。
但就在2008年的汶川大地震,白鹿上书院未能幸免,整座教堂和建筑几乎都夷为平地。据说当时正好有一对新婚夫妇在教堂前面拍摄婚礼照片,地动山摇之后,宏伟的建筑灰飞烟灭,幸而在场的一群人安然无恙,颇有些“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的意味。


新西兰 惨遭人祸的树
新西兰山川清新怡人,是接近大自然的好去处之一,而且格外适合露营。我曾开着房车一路沿着南岛令人心旷神怡的自驾路线游览,瓦纳卡湖区的露营地是我那次行程的重点,一来是为了享受这湖边旖旎的风景和服务周到的咖啡馆、餐馆;二来是为了在日升月沉星光中去观赏一棵举世无双的树。
这棵瓦纳卡之树已经默默在湖中生长了80年,被称作“孤独的树”,因一名摄影师为它拍的“肖像照”获了奖,它就此声名大噪,摇身一变,成了新西兰著名的网红景点。于是众人来到瓦纳卡湖区后,除了其他休闲娱乐之外,必定要来此打卡,更有甚者,还会趁着枯水期跑到树上去一亲芳泽,拍个合影。
我也未能免俗地拍摄了这棵树,它确实很上相,有着遗世独立之感,它在最纯净的环境里生长,也拥有婀娜的身姿。可以说是无死角的拍摄对象。谁知在我离开后的一个月,就在网上看到一个令人惊诧的消息——孤独的树被锯断了。
那是2020年3月,瓦纳卡湖区的本地摄影师路易莎·阿帕努伊去拍照时发现,孤独的树被人锯掉了最靠近水面的树干和树枝,树枝就扔在湖边。虽说孤独的树还在,但显然失去了以前那种“S”型的身姿。众人猜测,或许是因为周边的居民不胜其扰,不希望安静的生活被一波又一波的游客搅扰才出此下策。而我看着手边拍到的那些照片,想起“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谚语,不禁苦笑起来。



摩洛哥马拉喀什 震后的老城
北非明珠摩洛哥有着太多令人惊艳的旅行目的地,我喜欢在马拉喀什的集市中穿梭,看舞蛇者将眼镜蛇玩弄于股掌之间,我喜欢在马拉喀什的老街巷中漫无目的地穿梭,看着一个个身着穆斯林袍缎的身影在光影中出现又消失。
那些记忆如此鲜活而明亮,有严正拒绝我拍摄的老人家,有每天围着我的相机打转的抱猫孩童……因此,当我2023年9月8日突然在手机上看到当地发生强震的新闻推送时,我的心情一如汶川地震那日般沉重,我多么希望那里一切都好。是日,摩洛哥中南部豪兹地区发生7级强震,震源深度约10千米,这场该国120年来的最大地震,导致几千人死亡,马拉喀什古城只距离此次地震震中约71千米。
1985年,马拉喀什的老城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世界遗产名录。强震之后,马拉喀什老城的城墙及部分地区,遭到的破坏尤为严重。有着数百年历史的建筑倒塌,到处都是碎片和灰尘。“在老城麦地那,大多数房屋被毁,大多数商店被毁,几乎所有东西都被毁,麦地那如今完全是另一个景象了”,当地人这样在互联网上描述震后的景象,而我只能看着手边那些美好的影像片段。
无人愿意见到天灾人祸,无人愿意“阅后即焚”,但即便我们不愿如此,又能怎样?这个世界就是在无时无刻的消亡又循环往复地涅槃重生,不如珍惜眼下的一期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