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影迷文化之变
作者: 卢娜“电影是一场圣战,电影是一种世界观。喜爱诗歌、歌剧和舞蹈的人心中不仅有诗歌、歌剧和舞蹈,但影迷会认为电影是他们的唯一。电影包容一切——他们的确做到了这一点,电影既是艺术,也是生活。”
——苏珊·桑塔格

发轫于20世纪90年代
《二十一世纪以来中国迷影文化研究》认为,中国当代的影迷文化于20世纪90年代的盗版影碟中萌芽,发轫于电影酒吧的小型公开放映,成形于21世纪初的DVD观影和网络社区。而普通人的观影轨迹也大致如此,不同年纪的影迷,对电影最初的记忆并不相同。
对无数70后和80后来说,与好莱坞大片和香港电影的第一次亲密接触始于一间间混杂着呛鼻烟味和酸臭汗味的逼仄录像厅;在90后而言,家用VCD、DVD则承载了他们有关进口片的早期记忆。然而共同之处在于,在追视听刺激的同时,他们当中都有一部分人从中感受了影像语言的魅力,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影迷,乃至电影从业者。
80后电影媒体人阿宋出生在江西的一个小地方,在他的印象里,20世纪90年代,能看上好莱坞大片是“一件非常值得炫耀的事”。
他回忆说:“那个时候国内精神娱乐方面的消遣还是非常匮乏的,虽然《亡命天涯》之后每年能引进十部国外大片了,但是在我们那个小地方还是不可能第一时间接触到的。你要等北京上海那些大城市首轮放映完了,才有可能在第二、第三甚至第四轮看到。而且售价两位数的电影票在当年也不是小数字,有时候得爸妈的单位工会发福利电影票,才有机会看上。”大学考到上海之后,他跟室友最常做的就是去文庙等碟片店集中的地方如饥似渴地“淘碟”,然后去有VCD的同学家里刷片。“《沉默的羔羊》《终结者》《谍影重重》等等都是那时候看的”,但现在,连他还在念小学的儿子都能在电影院里嘲笑《007》和《碟中谍》的最新电影“太傻了”。


阿宋当年从文庙淘来的自然是“盗版碟”。虽然彼时碟片店的数量我们无从考证,但从VCD影碟机的产量,我们或许可以一窥碟片市场的繁荣。1995年到1997年,短短三年,中国VCD影碟机几何倍增长,从一年几百万台,到一年6000万台。厦新、万利达、金正、先科、爱多、步步高……各大影碟机品牌比拼的“解码能力”正是针对了市面上大量品质不高的盗版碟片的画面滞留纠错。除此之外,品牌们对代言人的比拼也是早在1990年代中期就开始了。有影评人回忆说,当年爱多VCD和步步高VCD分别启用了成龙和李连杰两位功夫巨星,“每天《新闻联播》和《气象预报》结束后,你就能先后看到成龙在滂沱大雨里飞奔,李连杰在茫茫大漠里耍刀”。据传,两位的代言费在当年就高达500万元人民币——可以说,VCD影碟机是当年最时髦的小家电。


这些盗版内容毫无疑问都是处在灰色地带的产品,但在信息交互不够发达的年代里,浸润了太多的观众甚至是创作者。
贾樟柯就曾回忆道:“在当代商城附近的一家商店,我同时买了两张 VCD 光盘。一张是爱森斯坦的《战舰波将金》,一张是奥威尔斯的《公民凯恩》……当车过大钟寺附近楼群里的那片田野时,突然意识到我用几十块钱,就把两个大师的两部杰作装在了自己的口袋里,心里猛然的一阵温暖。”
看的不止是电影
北京外国语大学外国文学研究所研究员王炎认为,“影迷文化”(cinephilia)是大众文化中的一种亚文化。
“从20世纪90年代到2005年间,中国电影工业整体低迷,被推入市场后尚未找到生存之道,而好莱坞大片却以分账形式进入中国市场,雪上加霜。进口影片很快占据很大的市场份额,国产影片境遇艰难。电影市场依赖进口,院线处境尴尬,这时影迷亚文化却壮大成熟起来——大城市某个书店或咖啡馆,门口常贴出近期放映的影片系列。都市开始出现各式各样的影迷俱乐部,以咖啡馆、书店或校园为空间组织观影活动,是一道城市文化的风景线。影迷俱乐部与影院的功能不同,它不以最新影片吸引观众,而属于电影策展,将主办者对电影史、艺术风格、电影作者的理解,通过排片展现出来。更重要的是观影讨论,很多影迷看过片子多次,就为来参与讨论。在狭窄局促的空间中,年轻人通过电影与社会建立联系,寻找有同爱好的朋友,确认自己的影迷身份。”
进入互联网时代后,以豆瓣为代表的“文青”聚集地成为了大型的虚拟影迷俱乐部:玩不玩豆瓣,你的“豆列”里有多少观影记录,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是评价85后和90后大学生够不够“文艺”的重要参考。
另一方面,以上海国际电影节(下简称“SIFF”)为代表的线下电影文化活动日益丰富,国内各类电影节展遍地开花,成为新时代中国电影事业的重要组成部分。同时,国内还形成了中国国际青年电影展、平遥国际电影展等一批具有广泛影响力的大型电影展映活动品牌。它们主要以推介发掘新锐电影人为己任,都有特定的选片标准、选片主题,聚焦特定的电影类型、题材和风格。

如今,电影节、电影展、电影论坛、电影周等活动已构成了当下中国大型综合性电影文化活动的主轴。在当下中国的电影文化生态中,这些各具特色的电影盛宴不仅在电影创作生产、发行放映、学术研究、国际交流方面发挥重要作用,还促进了电影艺术的普及、引领着中国影迷活动的潮流趋向。

比如开办至今已经26届的SIFF,每年举办期间都可见带着行李箱穿梭于上海各大影院的外地观众。以电影为主题,他们在上海来了场“特种兵之旅”,西安的90后影迷小英就是其中一员。在上海读大学时,原本就挺喜欢看电影的她第一次参与了SIFF,“当时从伙食费里省下钱来,抢到了三张票”。之后她一届不落地参与了SIFF,哪怕毕业后回到了西安工作,她也是雷打不动要在SIFF举办期间请假两天,专门来上海看电影。


“太喜欢那种氛围了,电影节上大家对电影有种敬畏感和仪式感,会自觉地维护观影秩序,阻止摄屏。电影结束时,大家还会自发鼓掌。有时还会有一些主创参与的互动交流场次,甚至观众席里就有明星和大导演跟我们坐在一起,普通观众有机会和电影导演面对面交流。前几年我就在观众席看到了陈可辛导演,他被认出之后还问我们觉得电影怎么样。”
2023年6月,位于新华路上的SIFF主会场——上海影城经过升级改造,更名“上海影城SHO”重新开门迎客。作为影迷文化的承载者和亲历者,其在恢复营业后一个月里,就举办了50余场电影路演、见面会,逾40位国际导演、超200位演员到场,吸引了6万多观众前往观影。一位上海影城的工作人员分享说,如今的观众看电影,享受的不仅是影片内容,还有以影片为纽带的系列活动。“去年我经手的活动里,电影《灌篮高手》的影迷活动是让我印象最深的,同好观众身着球衣,拿着充气棒,跟看一场现实的篮球赛一样,与电影剧情互动,为支持的球队和队员的进球呐喊。对观众来说,除了电影本身,观影氛围也同样重要。”

一位75后影迷陶女士则告诉笔者,从21世纪10年代开始,国内由影迷组织和院线方面联合举办的细分观影活动越来越多,“比如我自己是托尔金书迷,2012年《魔戒》电影前传《霍比特人》系列上映前夕,光是《魔戒》三部曲的马拉松连映活动就有很多,活动方还会制作一些纪念品分发,比如纪念票根等”。
近年来,她明显感受到,影迷的交流互动不再是以豆瓣之类的网络平台为主阵地,而是对线下的细分观影有了不断增多的新需求,因而现在有不少影评人和电影垂类的账号都会运营相关的影迷观影活动,比如“桃桃淘电影”“声颜组”等。她不光自己参加,还带女儿参加过一些《哈利·波特》系列、宫崎骏电影的影迷活动,“2023年宫崎骏电影《天空之城》4K修复版的上海首映活动,还邀请上海爱乐乐团做了专场的宫崎骏电影音乐会,我女儿很喜欢”。

成熟后的祛魅
影迷文化之变同样反映在观影口味的变化上。国家电影局公布的2023年中国电影行业数据显示,全年电影票房549.15亿元,其中国产影片票房460.05亿元,占比83.77%;城市院线观影人次为12.99亿。全年票房过亿元影片共73部,其中国产影片50部,票房排名前10位均为国产影片——曾经风光无限的好莱坞大片似乎“不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