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朴生葳蕤 平淡见天真
作者: 杨志平
有风自南,翼彼新苗。靠着窗,读蔡皋先生新作《人间任天真》。一页页翻阅,花面迎人,珠玉走心,艺事文心,相映成趣,如同一场美学散步。
与花草相遇,感受万物的美意
《人间任天真》收录了蔡皋先生创作的150余篇有关草木种植、日常生活的暇思随感,并缀以百余幅以花为主题的画作。文学与艺术之美,多存乎细节。而对细节的亲近与呈现,端赖于一颗锐敏善感的心与一支传情达意的笔。蔡皋先生是捕获细节的高手,她有两支笔:一支为文,一支作画。在其笔底,一草一木、一鸟一石,都绝非静态单一的物象,而是极富灵动性和生命感的栩栩生灵。
无论文字还是画作,书中的每一处细节,都包孕着色彩、声音、形态、质地与动势,气韵氤氲,气脉流转。譬如,她写初开的绣球:“红绣球开花的初始阶段,其色调是葵绿色的,蕊是玉绿色的。转红的时候,先从花瓣的尖端开始,胭脂一样晕染开,迷死人。”写濒谢的紫荆:“紫荆花谢了的时候颜色比盛开更特别,特别在它有一种色系的微妙变化。灰红、灰红偏粉蓝、粉紫灰,花蒂的绿也是灰灰的,偏冷下去的渐变,拾掇起各种落花,摆在白瓷盘或青灰的瓷盆里,颜色和形态,说不出的美丽,美丽到人要叹息。”写“秋虫的音乐让清早的色调变成了银红”。写半空旋转的三叶梅为风赋形,“有音乐一样的旋律”。写夏枯球的精致结构,写雨打干墙的气味,写恋爱的雄斑鸠“非常诚恳地鞠躬,一个接一个地鞠”,写被四月雨水滋养的叶子“锃亮锃亮,一股一股往外流”。许多词句,都有着如纯棉布一般的柔软质感,又不乏生动风趣,将微妙的变化,写得丝丝入扣。
与文字相映衬着的是一幅幅图画。它们是千姿百态的花和花仙子,或细密勾勒、素净沉实,或淡彩敷染、空蒙摇漾,皆出落得真诚拙朴、楚楚动人。文与画,人与花,两相照面,彼此应和、碰撞,书页一时活泼泼地明亮灵动起来。方寸咫尺之间,尽显天地大美。
艺术家大卫·霍克尼曾说,创作的本意是要让人更加看清楚这个世界。蔡皋先生创作的这些文字与画作,便是对视、听、闻、品、触等多种感官的全面唤醒,让我们打开官能、洞开心门,与花草树木雨雪风霜相接,与自我相接。在书中,她不时发出邀请:“你听雨,哗——”“你看,你看!”又时常喃喃自语:“赤着脚的时候真好啊!”“舒展的感觉原来是这样,植物生发的时候也是这样美妙的吧。”我分明看到这位年近八旬的艺术家心里最深处住着的那个孩子,那颗赤子童心。
蔡皋先生说:“感觉这种东西,是从心灵敏锐感知事物的能力而来的。而只有对客观事物有了深刻的认识,才能使人更强烈地感觉它。”感受了丰富的色彩,就能感受万物闪耀的美丽。
与植物相亲,领受自然的启迪
真正的闪耀往往有着素朴的底子。孔子说的绘事后素,便是这个道理。先有白色的底子,方有葳蕤与缤纷。绘事后素,是艺品与德品的高境界,蔡皋先生亦抵此境。她是一个拙朴诚恳、扎根生活与土地、让素朴事物焕发光芒的艺术家。她有一颗朴素农人的心,这颗心与泥土、与草木、与自然相亲相近、相恋相依。
因身囿城市,无法在偏郊田野实现自己的种植梦,她遂将屋顶改造为植物园,种上各色花草菜蔬,倔强地给灰麻麻一片涂上一抹绿。清晨,她到屋顶与植物朋友们一起“接太阳”,这是一天中最重要的仪式。在她眼里,接了太阳,一天的事就有了光。阴天,她会坐在花旁,感受袅袅香气与凉风轻抚脸颊的轻盈与温柔,感觉自己年轻了十岁。雨天,她有时冒雨也要去楼顶看一看、走一走、陪一陪。她说,很多时候,“明明有数不清的事要一一去做却不做,跑到楼顶去守着那些红红绿绿的植物,且一坐就是几个钟头舍不得起身”。如此深爱着、“贪念”着与植物相处的点滴时光。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她把家最光亮的地方都让给了花木,而花木也把最好的光亮都给了她。她说:“有了花的时光,是有色有香的时光,活色生香的时光。”“我待它好,它待我更好。”她感受花的美意,也领受花的真义。
她从花草里看见了顽强。“蓼草的根很浅,几乎就是趴在地面迅速长,一边长一边从众多的根抵达之处抽苗,迅速成一丛一丛,一片一片。”
她从花草里遇见了优雅。小野藤的“花像一盏小杯子,开口处像小小孩的帽檐褶子,温柔地哈哈笑,又多又好,最浪漫地将枝条柔韧地甩过来,然后总会在适当的时候优雅地互相绕起来,以比牵牛花攀缘的姿势漂亮若干倍的方式爬满了栏杆”。
她从花草里感受到沧桑与敬畏。“一株大树的纹理像山河一样壮丽沧桑,站在它一面久了,你仰望它,又发现树是庞大的体系。它的努力完全是为了支持树的世界,奇异的全然不为我知的世界。”
她也从花草里意会退场的决绝与时间的机密。她写“茶花的坠落,竟然是抱作一团,一朵一朵地掉下来,不散”。读到这里,我想到有着同样品性的扶桑。幼时乡居的篱笆墙,随处可见它的身影。扶桑又称“日及”,屈原《九歌·东君》云:“暾将出兮东方,照吾槛兮扶桑。”当扶桑感应到清晨第一道日光时,就奔放绽开;而待傍晚时日光一暗,花就收拢,与花蒂极干脆地辞别坠落,整朵整朵地坠落。
凡事有定期,万物有定时。扶桑花的生死计量是二十四小时;牵牛花的则更短,为八小时;紫藤、凌霄、绣球、栀子、茉莉、月季、迷迭香……每一个都如此清晰明确地泄露给我们看时间的机密。一切静默无言,时钟嘀嗒之响却从未停歇。生有时,逝有时;栽种有时,凋谢有时;聚合有时,流转有时。
由此,我更能理解,为何蔡皋先生说“造物主将启示写在路上,写在林子里,也将启示写到每个人的生活中”。“当我们寻他、找他的时候,启示就会从窗口吹进来,从水管里流出来,从小小的植物上长出来,从天上落下来……”
更能理解,为何蔡皋先生多次讲到一个字——“惜”。我们一旦知道每一朵花、每一片叶都有时辰,便无法不对每天开出的那一朵、那一片心生疼惜、郑重端详,也无法不被蔡皋先生的草木深情深深打动。“枯叶不屈地挂在树梢枝头,并不觉得怎么,但风催叶落之后,看一地叶子,却心中震撼。”时光奔流,岁华摇落,她只能劝“风慢些子摇,雨均一点子落”。
花开是花落的预备,生命是时序的完成。与植物同处一个时空的我们又何尝不是如此,何尝不值得珍惜?花即人,花事即人事。“人要是能珍惜生命中最值得珍惜的东西,那有多好。那样的话,起了头的点就会拖出美丽的线,然后变成面,形成斑斓的图景。”植物的心思,蔡皋先生知。她把这些,说在风中、画进画里、写在纸上,捎给每一位有缘人。
与时光相处,绽放生命的华彩
光,是蔡皋先生最喜爱,也最多着笔的。她说:“之所以有形有色,是因为有光。”有了光,就有了差异;而差异会带来更多维的丰富的感受,微妙、含蓄、明朗、直白、暖意、冷意,会形成具有张力的韵律感。
蔡皋先生说:“一切生命在光的面前都是一种光斑的存在。”要有光,感恩光。只因在无尽的空间苍穹里,在深邃的时间巨流中,我们能拥有一个光斑,能拥有一次电光石火的交会,已是莫大的奇迹,容不得漠视懈怠,容不得挥霍浪费,唯深深地珍视,闪耀地活。
蔡皋先生是从山河破碎的时代里走过来的一代。人们刚从满目荒凉、一地碎片中站起来,又遭逢社会动荡。童年时期,由于家庭成分问题,被打成“黑色”,很多事都成禁忌,画画的思想更是被批得一塌糊涂。好在有智慧仁厚的外婆、温煦开明的父母,为她的成长撑起一片天,让她在朴素日常里保持热爱,于艰难困顿中寻见光明。
自湖南省立第一师范学校毕业后,19岁的蔡皋因“出身不好”而被分配到偏远的太湖乡寺村中的一所小学教书。在这里,她度过了六年艰辛却也安宁的时光。蔡皋先生说她的人生是“清苦后有回甘”。其实,她是努力地去看待事物积极的一面,努力地去靠近生活的光明处。后来,她到出版社转型做图画书编辑,纵遇万般困难,亦葆乐观如斯,抱着“要把最好的作品给童年”的信念,去吸纳、去追问、去探寻。她探寻到往昔的太湖岁月,探寻到自己的童年,探寻到土地,探寻到民间,探寻到人类文明史的源头,将那些汁水饱满、元气淋漓的民间故事和传统文化变成一个个曼妙的图画世界,给孩子最本真、最原初的美。
她说:“从根本上长出来的愉悦,是最值得肯定的东西。”草木是从大地上自生自长起来的,文化传统是从民间自生自长起来的,它们都值得肯定。而立于天地之间的人,也要寻到那份独属于自己的、内心生长出来的愉悦,这是每一个人的功课。这门功课的范围之大、体悟之艰、涵养之深,比任何知识的获取、技能的提升都要重大得多。因而,在我理解,蔡皋先生在这本书里所记录的一朵朵花、一颗颗籽、一缕缕思绪,其实都是帮助我们修习这门功课的密钥,是沙漠困走时指引方向的泉水绿洲。
她说:“很多的考试不会停留在纸头笔下,很多的心得并不是靠大脑思索得来。”你要去倾听,“如果你能倾听,便听得到一种思想如何大叫一声而破土,所有的胚芽的破土都是有声有色的,无比美丽或是无比壮观的”;你要去碰撞,因为“你不碰它,它没什么味道;你一碰它,才知道它的芬芳”;你要去绽放,像“海栀子花没心没肺地大敞四开”;你要吃得苦,“懂得在苦中提取甜来”;你要“所有的花和叶,向太阳,向太阳”。
你还要练习享受独处。“独处的时光是一种孕育的时光。种子发出芽来,心内开出一朵花,是寂静中的美,静中有动的美,是一种深沉的、温情洋溢的美。”“独处的时光是耕耘的时光。所有的旧知都在孕育它们的种子,只有心灵的光照到它们的时候,它们才会醒来。”你要去领略简古、简朴其实是一种大好。“生存环境素朴,人素朴,做的事就具真朴之气。”你要有自己内在的节奏,“不肯妥协地长成自己的样子”。你要于平淡中洞见真实,于尘世里葆有天真。
“谁如命运似的催着我向前走呢?”睿智的泰戈尔写道,“那是我自己,在身背后大跨步走着。”蔡皋先生借花草之语,点你我心灯。因为这世上,凡是不灭的,都在每个人的心里。心有桃花源,处处水云间。
蔡皋先生将这样的写作视为另一种种植,是她极重要的生活方式与生命大事。每个字都是活着的一颗籽。她祈愿它们“携带着的生命气息,新鲜健康的生命气息,从云朵一样洁白的地方,降临脚下的土地”。
此番心意,皎洁如月,清朗如风。谁是那月下的幽人,风中的知音?
作者单位:湖南出版集团《新课程评论》杂志编辑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