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若泽•萨拉马戈代表作《失明症漫记》品读

作者: 覃天然

谁定义了文明,又是谁定义了进步?近几十年来,西方以其自由主义叙事构建了笼罩世界的话语体系,并将之当作了真理,甚至是“历史的终结”。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若泽·萨拉马戈代表作《失明症漫记》,立足于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西方社会,对人性与社会进行探讨与反思,带给我们极深的思考与启发。

小说的主要情节是由第一批被关进精神病院的医生与妻子一伙人所经历的遭遇构成的,其中失明症所带来的“蝴蝶效应”建构了这部小说的主线,从而触发一系列跌宕起伏的剧情。小说中,西方文明世界被蒙上了“眼罩”,文明与秩序在“失明症”的影响下被轻而易举地破坏。与好莱坞商业电影不同的是,这里面并没有常见的英雄主义套路和西方政治叙事,有的只是一群心存良知与希望的人们,在经过艰难的求生之后,获得了内心的救赎。

这部作品从题材上看,近似于20世纪80年代刚刚兴起的“新现实主义小说”,其创作与思辨的现实基础是建立在普罗大众和贩夫走卒之中的。在创作手法上,若泽·萨拉马戈既有马尔克斯式的大胆想象和写实笔触,又有卡夫卡式的浓烈悲情和压抑荒诞,因而形成了自己独特的充满想象、隐喻、讽刺、象征的小说形式。在艺术特色上,具有强烈的现代、后现代主义风格。纵观这部小说,描写的是被剥夺了视觉以后,艰难地行走在名为“白昼”的黑夜中的人们,对于西方民众的群像描写是这部小说的重点。作者以其敏锐的视角、讽刺的口吻、老辣的笔法就以下几方面进行了阐述。

意义感消弭的困境

小说对人物的刻画特点是将里面的“人物”去姓名化,以各种身份或职业来指代具体的人,主角一行人各自的称呼是:第一个失明的人、医生、医生的妻子、出租车司机、戴墨镜的女人、戴黑眼罩的老头、小孩。这样的叙事手法一开始会给人带来疑惑,但后来当失明症蔓延开来后,这种叙事手法的目的才被慢慢揭开。

“失明”的患者开始逐渐习惯不再用名字来称呼彼此。名字是用于看到广大人群中特定的对象时,用于辨识具体某个人的方法和渠道,它是人与人之间穿越时空,不受经验和感知所束缚的独特的灵魂标识。当患者不再拥有视觉,被困在一个虚无而封闭的空间时,意义感的消弭是他们首先面临的困境。

一方面,西方文明的伪善与虚荣使他们不允许“异类”的存在,虚假繁荣的背后是对贫富差距的视而不见和底层百姓的放逐。从某种意义上说,那些失明症患者象征着西方社会的底层群众,他们已经被现代文明所驱逐、流放了。昨天他们有自己的家庭、职业、社会地位,他们生活的意义感也多数建立在现代文明社会的运作当中。马克思曾说,“人的本质不是单个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我们看到的世界不是由物,而是由关系建立起来的。书中的设定将人从复杂绵密的社会关系网中剥离,放置于黑暗陌生的时空里,人将面临何等的孤寂。

另一方面,失明症患者难以建立属于自己的意义与价值。在黑暗中他们本能地活在自己的经验、直觉当中,只需要吃饭、睡觉、辨认出附近具体的声音就足够了,记住名字的意义何在呢?爱让灵魂与灵魂相聚在非线性非物质的时空中互相慰藉,这种慰藉是滋养生存,滋养我们盼望未来的养料。但失明遮住了这批患者所有的东西,这种精神慰藉的消失使人们在精神层面丧失了对彼此、对未来、对共同体的想象。

道德观沦丧的困境

最初的一批失明症患者由于精神慰藉的消失,道德观受到了冲击,进一步让人们丧失了对彼此的信任。在没有外来威胁时,他们和睦地相处了一段时间,但一个外来者带来了一把左轮手枪,并与他的同僚们开始对外界送进来的物资进行垄断,他们对那些手无寸铁而善良的盲人进行掠夺。这时候,第一批进来的单纯的“盲人”才意识到:合法的力量与秩序之于道德,乃是源与流的关系。

精神病院里的盲人都是接受过现代教育的文明人,里面没有物资匮乏的危机,那缺少的是什么呢?法院、军队、检察院、行政部门、保险、社会救济、法律法规……西方文明没有将这些最富有人类智慧与道德的文明成果惠及最需要它们的群众,而当人们在失去了这些后,道德开始面目全非。

当现代社会退居幕后时,道德便显得孤立无援。萨拉马戈留给了我们一个巨大的疑惑:现代秩序之于道德,究竟会产生多大的影响?现代秩序的褪去,会将人们的道德拉入怎样的深渊?

文明崩溃的困境

从宏观视角来看,当失明症逐渐蔓延开来,整个世界都被蒙上了阴影。

小说里有一名作家,他在失明后每天依然坐在书桌前写作,但纸上却是歪曲凌乱一行叠着一行、如同儿童涂鸦一般的笔墨。教堂里,最后一位被剥夺视力的民众愤怒地将所有神明都“刺瞎”了双眼,将耶稣雕像蒙上厚厚的白布,所有画像的脸部都被他用白色的墨水涂抹。

前者隐喻知识与理性的崩溃,此后不会再有人翻阅书籍,柏拉图、莎士比亚、伏尔泰、雨果这些人物从此可能在历史上查无此人,而图书馆是书籍最大的坟墓;后者暗示了人们对信仰的摒弃,上帝与神明再也看不到世人,而世人也从此不再仰望他们。西方文明此时已经走向了丧失知识与理性、背弃信仰的荒芜当中。这种背离和丧失与如今西方文明所陷入的“后真相时代”具有惊人的吻合之处。

破晓:人类的光亮

意义之消解,道德之滑坡,文明之动摇,这不仅是小说中那群人所遭遇的苦难,也是现代人所要面临的苦难。美苏冷战结束后,由西方主导的新自由主义全球化成为话语霸权肆虐全球,萨拉马戈看到了新的民主政体下少数人对多数人的剥削,看到了资本主义全球化下人被异化为了工具,看到了奶嘴乐经济刺激下人们对知识与理性的盲目,他将这些苦难具象化为“白色眼疾”,并对此作出了回应:人的觉醒。

面对意义感的消弭,萨拉马戈认为人与人的情感是解药,医生妻子主动与医生一起奔赴一场场危机,度过一次次难关,他们对爱情的坚守战胜了意义感的虚无;盲人老头对戴墨镜的女人无微不至的照顾唤起了她对爱情的渴望,他们彼此立下在一起的誓言;在戴墨镜的女人无微不至的照顾下,那个与母亲被迫分开的小男孩不再啼哭呐喊着要找妈妈,他与戴墨镜的女人的羁绊不输于任何一对母子的亲情;失明的作家虽然看不见文字,却每日坚持写作,歪曲重叠的文字流露出了对文学、人类文明的热爱,而这一份爱支撑着他度过无数个孤独冷清的夜……人并不因失明而丧失意义,意义感终归活在人与人的联结当中。

面对西方道德伦理的危机,萨拉马戈呼吁重建道德。当手无寸铁的善人面对压迫时,为了生存放弃了尊严,但是为了生存,人更应该去反抗。面对精神上的消亡,萨拉马戈将希望的火苗留在了最后一双健全的眼睛之上。众人到了医生的家里,夜间大家围坐在一起,医生妻子翻开封尘已久的图书,一遍又一遍地为他们阅读。人们常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即使大部分的窗户都关上了,但只要还有一扇开着的窗,阳光就能照射进来,照进每一个人的心间。

萨拉马戈呼吁着善念,呼吁着自我意识的觉醒,呼吁着拿起对知识和理性的信仰,作为一名无神论者和共产主义的战士,他看透了西方自我感动的个人英雄主义叙事,更不相信宗教与神明能够将百姓救赎,而是相信作为人、作为群众,能够因为爱而自我觉醒和自我拯救。

这便是萨拉马戈给予我们的启发,人民群众永远是实践的主体、是历史的创造者。在蜿蜒曲折的历史长河中,人们因为情感延伸生的希望,从而穿越了无数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创造了繁荣稳定的当下。同样,承前启后的我们在享受当下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的同时,也在创造新的文明。

作者单位:广州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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