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我们现在要读《包法利夫人》
对谈嘉宾/车琳 张悦然 主持人/欧阳韬
2021年是福楼拜诞辰200周年,人民文学出版社推出“网格本”外国文学名著丛书并召开纪念座谈会,深度解读其代表作《包法利夫人》的文学价值及其当下的社会意义。北京外国语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龚古尔文学奖中国评选组委会委员车琳,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知名作家张悦然,人民文学出版社外国文学编辑室主任、副编审欧阳韬带领大家共同品读。
欧阳韬:我们今天在纪念这位杰出的法国作家福楼拜时,也向把福楼拜译介到中国的伟大的翻译家们致以深深的谢意,他们是《包法利夫人》译者李健吾先生,《三故事》译者刘益庾先生,《圣安东尼的诱惑》《布瓦尔和佩库歇》《福楼拜文学书简》的译者刘方女士、丁世中先生,《情感教育》译者王文融女士,《萨朗波》译者何有齐先生。
作为人民文学出版社外国文学编辑室的编辑,我还想特别向一位前辈致敬,她就是著名的法语文学编辑家、法语文学翻译家夏玟老师,她的笔名是艾珉。夏玟老师主持了三十卷《巴尔扎克全集》的出版,也是福楼拜小说全集首版的责任编辑。
下面先请车琳老师给我们简单介绍福楼拜的生平和创作,以及《包法利夫人》的简单情况。
福楼拜的生平和创作
车琳:我特别喜欢福楼拜的作品,现在不论在法国还是在国外,大家对福楼拜文学成就的肯定已经大大超过福楼拜生活的那个时代。
福楼拜出生于一个医生世家,这个医生世家到他父亲这一代得到发扬光大,他父亲当了鲁昂(法国诺曼底地区首府)市立医院院长32年,是著名外科医生。如果大家细读福楼拜《包法利夫人》最后一部分,包法利夫人服砒霜中毒,有一个抢救过程,这时乡村医生们都束手无策,有一位名医出现,不过并没有妙手回春挽救包法利夫人的性命,但这位名医的形象就是福楼拜以他父亲为原型刻画的。
福楼拜的哥哥继承父业,继续在鲁昂医院当大夫。鲁昂这个城市诞生了两位著名的作家,一位是17世纪的剧作家高乃依,再一位就是福楼拜。
福楼拜出生在父亲工作的医院,医院里总是可以见到生老病死,所以他从小就形成忧患、忧郁的性格,养成悲观和虚无的底色。福楼拜是悲观主义的作家,他少年时期在一部自叙性作品里写他和妹妹一起爬到一个高台上,看父亲做手术,解剖尸体,这些我们看来很恐怖的景象其实都是他的日常,所以他说人生没有什么乐趣,也不怕死。但尽管悲观,他还是一个积极的悲观主义者,虽然有一些虚无主义的底色,但他还是一个非常善良的、有爱心的作家。
英国作家毛姆把福楼拜视为天才作家,但实际福楼拜到9岁才开始学习字母。《包法利夫人》里最开始出场的人物夏尔·包法利幼年时也是愚钝的样子,12岁开蒙。但是他开蒙以后变得一切都通了,他从十三四岁开始办一份文学手抄报,展露了一个天才的本色,他特别喜欢听保姆给他讲故事,可能这也是最早、最朴素的文学启蒙。他是在故事中长大的,从小喜欢激情和幻想。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因素,1830年,雨果的著名戏剧《艾纳尼》确立了法国浪漫主义在文坛的地位,从此浪漫主义潮流成为文坛主流。福楼拜那时候才9岁,他是在这个潮流当中成长的,这对他的创作影响非常大。
关于福楼拜的生活,有两个词可以概括,就是“痴”与“病”。福楼拜是有一种痴情的,他15岁跟父亲到海边度假,遇到比他年长9岁的施勒辛格夫人,她是出版商的妻子。福楼拜对这位夫人一见钟情,这种青春时期的初恋萌动一直持续三年之久,而这场精神恋爱一直保持到那位夫人去世差不多有30年。这段情感后来融入了他的小说《情感教育》。福楼拜确实是一个非常痴情的人,他终身未娶,是一个独身主义者。
福楼拜身材魁梧,会骑马、剑术、游泳,让人感觉他是特别健康的人,但他在巴黎上大学期间,有一天突然发病,这种病缠绕他很多年,导致他后来放弃学业,当然他很愉快放弃法律学业,因为他更喜欢文学和与文人的交往。他去了乡下的家宅克鲁瓦塞,一直在那里长期居住,他的所有作品都是在那个宅子里写出来的。
福楼拜跟当时法国文坛其他作家有些不同,由于继承父亲的遗产,他可以安心写作,虽然并不富贵,但是也没有生存的烦恼,他不像左拉那样出身贫穷,为了谋生会在报纸上写很多评论挣钱。福楼拜是一个纯粹的写作者,归隐田园,不为生计,不为功名。
福楼拜是一个非常彻底的理想主义者,但他深刻意识到,这种理想主义在现实生活中会遇到的困境和冲突,所以他说“我要的是无限的美丽,我寻觅到的只是怀疑”。福楼拜开蒙较晚,进步却特别快。比如有一篇作品《一个疯人的回忆》,回忆他青春懵懂时种种激情和躁动,某种程度上跟爱玛·包法利相似。他早期还有一部作品《十一月》,袒露他成长的轨迹,后来融入到小说《情感教育》中。《情感教育》是他写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他又写了一部《圣安东尼的诱惑》,福楼拜激情昂扬,带着浪漫主义的激情从事创作,他非常得意,写得也很快,写完之后,他找了两个最好的朋友布耶和迪康听他朗读初稿,读了三天,每天大概八小时的节奏。等读完以后,两个朋友先是沉默,后来说这个作品不太成功,应该扔到火堆里去。这对福楼拜的初期创作而言是特别好的诤言,他们认为他的创作太自我,需要把自我删除。福楼拜于是考虑写另外一版的《圣安东尼的诱惑》,写一个圣洁的女性如何修行,抗拒诱惑,然后遁入神秘主义世界。他的朋友布耶说,你为什么不写另外一个人物?当时发生了一件真实的事情,1848年鲁昂报纸上登过一条社会新闻,报道说有一个妇人德拉马尔夫人,她的先生是一个医生,但她瞧不起自己的丈夫,她有两个情夫,但是又被这两个情夫抛弃,最后服毒自杀。这个故事大家听起来已经有《包法利夫人》的影子了。
1851年,福楼拜从中东游历归来,开始创作《包法利夫人》。如果不是研究者留意的话,肯定已经没有人知道德拉马尔夫人是这部作品的原型,包法利夫人成为流传后世的重要人物形象,这就是文学的魅力吧。
如何看待福楼拜笔下的爱玛
欧阳韬:请张悦然老师谈一下第一次读福楼拜是什么时候?当时是怎样的感受?
张悦然:我在高中时读到两个爱玛,一个是简·奥斯汀的爱玛,一个是福楼拜的爱玛。那时候我心里更喜欢福楼拜笔下的爱玛,但觉得这好像有一点道德上的不正确,因为简·奥斯汀写的那个爱玛看起来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她是幸福的,相对来说是更积极的形象。但福楼拜笔下的爱玛是堕落的,是毁灭性的。所以那时对福楼拜的爱玛的拥护感到恐惧,会觉得自己对她的爱肯定是错误的,这是最早的感受。
今天我从两个方面谈,一个是作为一个女性对于爱玛的接受或者怀疑、拒绝。另一个是作为写作者对福楼拜的接受史。作为一个女性,对爱玛这个女性的理解过程中,我觉得是一个不断反复、不断调整的过程。所以从这个角度说,《包法利夫人》对我来说至少是一生之书,此刻的看法只能代表今天的看法,明天可能就会有一些改变。有时候我会拒绝福楼拜,有时候会觉得他还是最好的,他永远在一个不断变化的过程中,这也是我觉得最神奇的地方。
先说爱玛,第一个阶段,我觉得她是很浪漫的,是一个追求理想的少女。到了第二个阶段,会感觉到作者隐含的批判性,自己会带着怀疑的心态、带着审视的角度看待爱玛这个角色,看到了她的很多问题。比如她把理想和现实混为一谈,把虚构和真实混为一谈;再比如她的肤浅、她的物质化。
爱玛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人,有些人认为爱玛代表一种女性,这个女性会永远把阅读和生活混淆,她把自己代入到阅读中,想象自己是主人公,想象浪漫的故事就发生在自己的身上,她阅读小说是为了拥有小说式的人生。
也有很多人认为爱玛身上有很多女性天然具有的问题,比如自怜、自恋、虚荣、物质等。作为一个女性,这是需要去审视、反省,爱玛和女性本身的一些问题好像是连接在一起的。我觉得爱玛的这种基因不仅在女性或在文艺青年身上,在很多人身上都有,即理想和现实的冲突。
有时又觉得爱玛是值得肯定的,第一,她讨厌无聊,至少她不是一个麻木的人,无聊的时候她想象一些东西,让生活有意思一些。第二,哪怕是一个虚假的东西,至少她有对现实、对当下,或者对此刻处境的反抗和拒绝,她有一种破坏性,这种破坏性是革命的、有力量的东西,当你对生活缺乏审视太久,你会觉得爱玛至少是有行动的。
从女性的角度来说,这种自怜、自恋也未见得都是缺点,把它变成对女性气质的拒绝和批判也有问题。男性玩游戏或者做其他事情的时候,不是也把自己代入里面认为自己是英雄吗?总之,我觉得爱玛是一个值得批判,你没有办法彻底把她作为一个反面女性去否定、拒绝。
福楼拜奠定了现代文学的基础,一是他的艺术里没有那么强的和政治、和社会的关系,他就是纯粹的艺术。二是他提倡一种客观的、冷静的叙事,并不做价值的、道德的、任何凌驾于人物之上的判断。
但福楼拜是很分裂的,他和爱玛的相似性或者说共性是很多的,他把自己灵魂的一大部分输入给这个人物,但他还在不停地推开这个人物,希望更客观、更批判性、更疏离地看待她、描述她,这是一个作家和他的人物之间非常极致的、深刻的、扭曲的关系。总之,福楼拜简洁客观的叙事对我们的写作有非常大的启示和影响。
包法利夫人体现了一种普遍的人性
欧阳韬:豆瓣的网友说,如果包法利夫人活在今天,是不是可以幸存下来?经历了20世纪社会思潮的风云激荡,经历了女权主义,女性对婚姻、对生活道路的自我选择,及后女权主义的提法,法国的文学研究界或法国思想界,当下对《包法利夫人》的评价又是怎样的?请车老师给我们解读与分享。
车琳:我记得悦然《顿悟》这本书里也提到死亡是不得不有的结局,从写作角度上说,福楼拜必须得给包法利夫人安排一个死的结局。我们可以把她跟当时的其他文学形象进行对比,比如司汤达《红与黑》的主人公于连,包法利夫人跟于连有一些地方是相似的,他们都想要离开自己原来的生活、原来的阶层。福楼拜的小说结构是非常工整的,一共三部分,每个部分都是一个空间。第一部分是一个小乡村道特,第二部分发生在一个村镇,叫永镇;第三部分故事主要场景是鲁昂,包法利夫人仍然住在永镇的家里,但是她跟情夫莱昂幽会,更多的场景是在鲁昂这座城市。你会发现故事场景不断往上,从一个村庄走到一个小镇,再到省会城市,然而,包法利夫人这个人物却在不断堕落,从贤淑的少妇到浪荡子的情妇,最后成为一个荡妇。她最想去的是巴黎,她买了很多时尚杂志,关注巴黎的文化活动信息,还有各种各样跟巴黎相关的物件,这些东西都唤起她的幻想。
在19世纪的法国,一个女性的权利是受到限制的,底层劳动人民的女儿并不一定能受到教育。包法利夫人是一个农民的女儿,她出身富农家庭,因而受到与社会出身不相称的教育。她去到一个修道院,修道院往往都是一些富家女儿去学习的地方,其中还有一些贵族家庭的女儿,她在那里接触到的不光是阅读,还有另外一种阶层的生活方式,这让她产生摆脱自身的幻想。19世纪的法国女性没有自由恋爱和离婚的权力,也是一种包办婚姻。爱玛想要摆脱自己境遇的方式是选择依附于一个男性,而这些男性都不能满足她,无法帮助她走到她想去的地方。
其实包法利夫人也不是纯物质化的,因为她跟所有的男性交往都是她付出更多,她并不贪图男性的钱财,也不追求晋升到贵族夫人,只是向往那种生活方式。她想要的东西,从某种意义来说是一种精神性的,是堂吉诃德那样的一种理想主义。
在她山穷水尽的时候去找当地的公证人借钱,公证人想借机占她便宜,她是断然拒绝的,她身上还有农民女儿的刚烈和倔强。她也不会向她的丈夫承认自己的错误,因为她的谎言实在是太大了,已经不能周全自己。所以福楼拜只能安排她的死局,因为她没有存活下去的空间。
这是福楼拜小说中厉害的部分,它不经意地让你感觉到19世纪上半叶,法国大革命之后社会秩序和价值体系的紊乱,阶层是在变动当中的,不仅是复辟思想和共和思想在斗争,人的价值观、阶层之间的界限都在动荡之中。在乱世中,无论你是男性还是女性,你要通过什么方式改变自己的命运都是不容易的。文学作品给历史作了非常精妙的注脚。
包法利夫人这样的人物今天依然存在着。我们现在这个社会更加多元化,也更加包容,但是她是否能够得到想要的幸福?这是一个问题。她活着,但能很开心、很幸福么?她是一种悬在半空中的状态,有想要去的高处是一个难以触摸的天堂。
探讨爱玛的当下意义
欧阳韬:悦然老师,如果现在我们命题作文,写“包法利夫人(2021年版)”,您想怎么处理2021年的爱玛?
张悦然:我觉得爱玛身上有一些优点,她在今天可能会生活得好一点。
首先,爱玛不太在意别人怎么看她,虽然她虚荣,她要面子,但她不是非要通过他人确认自己的价值。如果她生活在一个社交媒体上,我觉得舆论不会对爱玛造成特别大的伤害,她不会被影响。
其次,爱玛热爱文学,热爱艺术,但她永远没有接触到核心。这是福楼拜最深层的恐惧,他怕自己成为一个不明所以、没有切入到真正核心的热爱文学、热爱艺术的表面的人,这是福楼拜一生都在批判、一生都在恐惧成为的那个人。
把爱玛放在今天看,福楼拜所批判的东西依然有特别深刻的意义。我们很多时候来不及或沉下心专事于我们的乐趣、爱好、理想和信仰,我们能否沉下心来把它变成不是表面的,而是挖掘得更持久的、深入的、毕生的爱好或事业呢?这是需要我们来认真思考的。
车琳:我读过一个法国文学评论家勒内·基拉尔谈包法利夫人这个形象的时候,用了一个术语叫“摹仿的欲望”。包法利夫人是有欲望的,她的悲剧的根本原因,除了社会原因,最根本的原因是她自身的欲望。包法利夫人的欲望来自于“摹仿”,是她的阅读和她少年时接受的教育,使她产生了非分之想,她想模仿书中人物。
在《包法利夫人》出版后大概十年的光景,法国就出现了“包法利情结”这个词,也有翻译成“包法利主义”的,其实就是一种病症,人由于模仿而产生的欲望,总是虚幻飘渺的,你得到的永远不能满足你,你想要的永远得不到,所以人就会很分裂。包法利夫人的追求是通过各种介体想成为他者,一个想象中的样子,她并不追求自我,而是失去了自我,这才是她的痛苦和悲剧。
欧阳韬:感谢福楼拜这位大师为我们奉献了这样精彩的作品,也谢谢两位老师的精彩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