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之旅 文学同行
作者: 吴岩 诺诺 马国宾
2022年11月5日,以“在深圳,讲好中国科幻故事”为主题的深圳本土作家创作沙龙分享会在深圳南山书城召开。该活动是深圳读书月科幻写作专场暨科幻文学周的重点活动,对谈嘉宾为国内著名科幻专家吴岩和王诺诺,主持人为科学与幻想成长基金发起人兼理事长马国宾。本文根据嘉宾对谈整理而成。
马国宾:大家下午好!今天的嘉宾吴岩老师是南方科技大学人文科学中心教授、博士生导师,科学与人类想象力研究中心主任,中国作家协会科幻文学委员会副主任委员,中国科普作家协会副理事长,美国科幻研究协会(SFRA)托马斯·D.克拉里森奖获得者,华语科幻星云奖联合创始人,也是我国科幻教育早期创导者和实践者。吴老师从1978年就开始文学创作,著有《心灵探险》《生死第六天》《引力的深渊》《中国轨道号》等科幻小说,小说《中国轨道号》获得第十一届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等二十几个全国奖项;还有科幻文学论纲《中国科幻文学沉思录》等专业学术论著,主持完成了中国社科基金第一个科幻课题——科幻文学理论和学科体系建设。
王诺诺老师,从小在深圳长大,英国剑桥大学硕士毕业,目前是《科幻世界》的专栏作家,已经出版的代表作有《地球无应答》《故乡明》《风雪夜归人》等。王老师的作品自2017年开始连续多年入选人民文学出版社国家最佳科幻作品集,同时王老师也是中国科幻银河奖、星云奖、晨星奖的得主。
● 想象成就了现实
马国宾:吴老师,您说自己从小就喜欢科幻,喜欢科幻和阅读科幻对您的显性和隐性影响是什么?
吴岩:“文革”期间我正上小学,没有什么可看的书,那会儿没有科技书,也没有文学书,更别提科幻书。记得谁家里留了一本书没有扔,纸张黄得不得了,边都卷了,封面也没有,名字是什么不知道,大家都抢着看,那本书里的故事讲的是科技。我现在都还记得,那本书讲一个小孩喜欢科技,他举着一把雨伞,从石头上跳下去,把腿跳折了,父母坚决不准他再搞科学实验,但他还是特别喜欢。终于有一天他收到一封信,这封信让他到科学世界去旅行,他去了以后就穿越到了科技时代,农业已经不用人种,都是机器。他还到了南极、北极,最后到月球。我看了以后,觉得科技怎么那么好啊,从此喜欢上了科幻。
到了1976年,我上中学,开始有科学家恢复工作了。有一次在北京,有一个科学家和中学生见面的活动,为期三天,每天大概有8—10个科学家出席活动。我们的老师搞到一张票,他说你去吧,我就去了。有一个老人叫高士其,他是中国的霍金。他年轻时在美国留学,做脑炎研究,后来在实验过程中,不慎被病毒感染,留下了后遗症,全身不能动,只有嘴能够发出声音,但是听不懂说什么。自20世纪40年代回国后他就开始写科普,新中国成立以后成为科普方面的一把手。他在见面会上写了一首诗,这首诗叫《让科学技术为祖国贡献才华》,我特别感动,回去后给他写了一封信。我说你太让我佩服了,但是我没有看过你的作品,我看的是叶永烈的作品,叶叔叔的作品写得太好了,既然你是大佬,你应该表扬表扬他。没想到过了两个月,我收到他给我的回信,信里写,你这个小朋友很好,喜欢科技特别好,我知道叶永烈,我一定表扬他,但是你可以自己表扬他,我给你地址。之后我又给叶永烈写了一封信,叶永烈也很热情,到北京拍片子时,打个电话让我去见他,我还跟叶永烈见了一面。
我中学时代发表了一些作品,不好好考大学,到了高考的时候我落榜了。后来想一想,大学不上了,我要自学成才,我把这件事跟叶永烈老师说了。叶永烈回信说,别的作家都可以自学成才,唯独科幻作家必须得上大学,不上大学怎么能够把科技获得,最多看看别人的作品,别人的作品已经被加工过,你再写不就更低了。所以我下决心再考,第二年考上了大学,学的是心理学,所以我教过21年的心理学,业余时间继续写科幻。然后又在大学里业余教科幻,一教大家还挺喜欢,于是我同时教两门课,但是我想我不能做两件事,需要转型,最后就专门搞科幻,我的一生和科幻联系在一起,想象成就了现实。
● 科幻作品的创作心得
马国宾:请吴岩老师分享一下在科幻创作方面的一些有趣的故事或心得。
吴岩:今天这个活动是关于创作,很多小朋友、大朋友可能也正在创作,我就这个问题讲讲我最近的一些感受。
我1978年开始写科幻小说,第一个科幻评论在1978年发表,第一个科幻小说在1979年发表,到今天已经很长时间,那时我十六七岁,特别喜欢科幻,但是经历了这么多年,你还要再写,到底还行不行?
我觉得今天写起来特别难,因为今天的环境和我们那会儿的环境相比变化太大。现在作者太多,写得好的人太多了,我最近看两本书,一本是韩国女作家金草叶写的《假如以光速旅行》,看后真的吓一跳。比如她讲的第一个故事,是把一位女性发射到外星球,最后找到了外星人,他们一起生活,外星人不了解她是什么样的人,也不懂她的语言,但是经过很长时间以后,她感觉这个外星人在看她,在跟她说话的时候,逐渐了解到她的一些东西。一段时间以后,那个外星人就去世了。过了一天,她的房间里又出现了一个人,这个人你能感觉到他还是一个男性,但是他来了以后,他能把前一个人跟她交往的经验全部呈现在脑子里面,然后他们在一起生活了一段时间,之后这个人也死了,这个人去世之前,又跟她达成了更深入的关系,如对她行为的了解,知道她冷要关门等。这人死后又来了一个人,这个人继续在这个房间与她一起生活,比上一个人生活得还短,她一共跟4个人在这个房间里生活过。后来她回到地球,发现这种生命能够通过别人存在,她对生命的不同、世界上有多少种生命、生命能够做些什么有了不同的看法。但大家认为她是神经病,怎么老讲外星球的事。
就这么一个故事让你觉得,她真的掌握了科幻的精髓,科幻就是要告诉大家有没有一种新的生存方式,这个世界上是不是都按照我们过去的想法,在做各种各样的事情。而她通过这种独特的生命展示了新的生存方式。
还有一本书是深圳一位女作家写的《地球无应答》,每一篇都出人意料。比如,她讲全数据生活,说汽车自动驾驶以后,还有一种更好的控制方式,即把所有的自动控制的车组合在一起,形成一种车流,把这种车流当成一个整体来控制。每一辆车其实是整体的一部分,这种控制不会发生碰撞。
看了这两本书后,我觉得今天的写作要和你周围更厉害的人PK,这是第一点。
第二点,现在的读者对科幻的看法也变得特别怪,我开科幻课,一次讲故事给学生听,学生说这不是科幻,恐龙的知识不对,学生其实比你了解得更多。我还开科幻写作课,有的学生跟我说,老师,你给我看的都不是科幻。我说那什么是科幻?他说,刘慈欣写的就是科幻。我说你只看过刘慈欣?读者对科幻的需求已经被今天的时代塑性了。
我写了这么多年,我有自己的风格,是不是要把自己变成刘慈欣,每个作家要作出自己的选择。
马国宾:吴老师从时代的角度剖析了科幻的创意,我们的文学创作特别是科幻文学创作,是基于当时的社会环境的,现在孩子看50年代的科幻创新点子,已经不会兴奋了,因为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这些已经在人的想象范围内了。科幻是什么,下面有请王老师给我们讲一下创作心得。
王诺诺:什么样的作品才是科幻作品?这个问题众说纷纭,所以我做九宫格,这里有科学原教旨主义和幻想原教旨主义。认为只有刘慈欣的作品是科幻的理论,那星球大战也不是科幻,因为星球大战只是有一些什么叫原力,也没有讲原力到底是因为什么产生,科不科学,属于哪一种?
在我看来,一部好的科幻小说,还是需要有三个重要元素:一是要有一定的科学审美;二是要有一个惊奇感,这种阅读快感是通过惊奇感脱离于生活,但又从生活中来,很微妙的东西;三是必须对现实世界有一定意义。
吴岩老师笔下的人物有血有肉。去年我读吴岩老师的《中国轨道号》,里面所有的人物就像城南旧事一样,你的眼前能出现那些人的喜怒哀乐。我给自己找了一个开脱的理由,一些作者可能人物写得差,是因为科幻小说跟很多主流文学或者从古希腊罗马时代就开始的悲剧文化相连。古希腊、罗马时代所有的悲剧作者一直在赞颂、吟唱命运,希腊的一个谚语说,如果一个人相信命运,就会跟着命运走;如果不相信命运,就会被命运推着走。很多时候科幻小说关注的重点不在于个人命运,而是关心人类作为一个整体的命运怎么样,这个命运是会在外部的打击下萎靡、颓废、消亡,还是奋起直追?是把人类作为一个整体去描写,比较宏观。
至于微观的个人,可能会在一个很大的、宏观尺度下拿一个显微镜看,可能刻画得不那么细,是反映部分人类命运的标志,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主体,而成为推动剧情的棋子。
科幻作品还需要对人类社会有一定的现实意义,故事让我们有共鸣,但未必是个人的情情爱爱,还要有现实意义。
● 如何建构世界观的惊奇感
王诺诺:关于惊奇感及如何建构世界观的惊奇感,可以简单地说你要怎样在科幻作品中展开合理的想象。想象力是一个矛盾性的东西,一体两面。第一,我们需要一个写科幻的人有跳脱、超凡脱俗的想象力。人到底能不能够想象出自己从未见过的东西,这是非常形而上的问题。结论是人不可能想象出自己从未见过的东西。他大多数的想象和创新都是拼贴缝合怪。例如,《E.T.》是斯皮尔伯格导演的非常经典的科幻片,讲一个小男孩和天外来客来到地球,成了知心朋友的故事。E.T.这个形象非常经典,一个大脑袋,在当年大家可能觉得非常有想象力,其实你把形象拆解开,会发现他就是一个缝合怪,他是当年美国非常流行的小灰人的形象,加上爱因斯坦的形象,再加上尤达大师的形象,甚至你看E.T.的眼睛,坐着飞船来的外星人,他的眼睛居然跟我们一样,黑眼球,白色的眼白。蜥蜴眼睛是竖着开的,但是ET的眼睛却和人类的眼睛一样,是横着开的。你可以理解导演在进行影视拍摄的时候,需要一个让观众感到和蔼可亲的抓手,眼睛是很好看的,很像人类,让你觉得他是一个婴儿或者一个老人。这也可以理解为人类的想象力有限,认为一个外星人还是需要用眼睛观测这个世界,他没有想象成通过无线电或不可见光去观测世界的形象,或通过震动或通过一些我们想象不到的方式去观测这个世界。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点。
非常经典的电影《异形》中的人类已经非常厉害了,能坐着飞船去探索很远的宇宙,但飞船上的船载电脑居然还是一个绿屏电脑,那个时候已经有语言识别功能,可以用语言给飞船电脑发布一些命令,但是居然没有语音合成,这在今天看来是一个很瘸腿的想象。人无法想象自己没有见过的东西。
第二是想象力的合理性。我个人认为,这个合理性要比想象力的跳脱更加重要,因为合理性是人能做到,而想象力的跳脱大家都做不到,只能在合理性上努力。阿西莫夫曾经讲过一个电梯假设,他设想了一个生活在19世纪的科幻作者,这个作者可能是那个年代最有想象力的人,他能够成功预见未来的摩天大楼,却没有想到,未来的人发明了叫电梯的东西,而他想象出来的摩天大楼是没有电梯的。在这样的摩天大楼里,他构建了一个这样的世界,富人住在一层,穷人住在顶层,因为每天要爬楼,很不方便。在这个楼层里面有一应俱全的设施,包括电影院、理发室,甚至医院、学校,因为很多人在楼房里没有办法天天下楼。正是因为缺少了电梯的构想,他的整个世界观不再成立,或者说变得非常怪异,如果说一个人需要有合理的想象力,一定能够把自己想象出来的架空世界的元素跟周围已经存在的元素、跟现实生活中人们必须的东西、必须的常规、人的心理,及人的习惯发生一种千丝万缕的联系,并且让这些联系合理化,不突兀,我觉得这个能力非常重要,而且非常强大。就像我们能设想出飞机,但是却少有人能设想出安检及恐怖袭击。所以未来还是期待大家有志去创作科幻作品、爱好阅读科幻作品,构建更合理、更宏大的世界。
● 在深圳怎么讲好中国的科幻故事
马国宾:今天我们讨论的主题是在深圳怎么讲好中国的科幻故事,我想问两位老师,在深圳这样的城市,对于科幻的创意或者创作的来源上,是不是有利有弊?
王诺诺:有很多年轻人的城市碰撞出的思想火花特别多,发生的趣事肯定也多,形形色色的人多,五湖四海的人多,这是一个复杂性的问题。人一多,故事、想法、创意,都呈指数型的上涨。坏处是指数型上涨之后,可能没有时间记录下来,因为去加班了,这是利和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