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文学之都”视野下的“诗性南京”
作者: 考薇
“世界文学之都”称号由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评定,其标准除文学传统之外,主要着眼于一个城市文学发展的整体情况,包括文学出版物的品种、数量和质量,文学作品在城市生活中发挥的作用,翻译和出版文学作品的情况,以及为促进文学艺术交流所采取的措施等。2019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将这一称号授予南京。从此,南京作为我国首个“世界文学之都”,肩负起向全世界展示中国文学成果的重任。
“文学之都”的评定,综合考虑了城市文脉、出版、文学氛围、传播与译介等诸多因素。南京此次当选,“诗性”必然是评定的重要考量之一。提及“诗性”,则不可不提“意象”。诗的表现离不开意象,意象是撑起诗歌的“骨骼”与脉络,也是能够用来寄托主观情思的客观物象。从这一角度而言,南京城墙作为南京体量最大、文化内涵丰厚的重要文化遗产,经过650余载岁月,逐渐融入南京的城市血脉,根植于南京市民的城市记忆,成为情感寄托的重要载体,并通过诗词歌赋多次融入,逐渐形成了具有独特价值的文化意象。正确认识“文学之都”,不能忽视城市诗性,也不能忽视南京城墙这一文化意象的作用;换言之,更加全面地观照和利用好南京城墙这一文化资源,对塑造“文学之都”的文化品格具有重要影响。
诗性:城市的历史与风骨
1.南京与诗歌的关系
诗,作为文学之祖,可以代表文学与文化,是一种超过艺术疆界的艺术。所以,诗与城市的关系,就是文学与城市的关系,文化艺术与城市的关系。
诗与南京,历来有不解之缘。我国现存最早的诗文总集《昭明文选》就诞生于南京,该总集收录了周代至六朝梁以前七八百年间130多位作者的诗文700余篇,其中不乏“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冉冉孤生竹,结根泰山阿”等脍炙人口的名句。我国第一部系统的文学理论和评论专著《文心雕龙》也诞生于南京,虽为集史、论、评于一身的多种文体评论之作,但其中关于诗歌的评注堪称开后世诗评之先河。继《文心雕龙》后,我国第一部诗歌理论和评论专著《诗品》亦问世于此,全书共品评了两汉至梁代122位诗人的诗作,在反对用典、抵制“四声八病”及挽救诗风方面起到重要作用,且首创了概括诗人诗作艺术风格的诗评特色,对后世诗的发展具有重要影响。可以说,诗是南京文学气质的独到资源与独特优势。
如今,诗歌作为最古老的文学体裁,颇有式微之迹,但诗性和大量丰富的文学意象已成为流淌于国人血脉的文化基因。诗与文学,将个体城市记忆融汇凝结成一种群体意识,并借助意象建构起城市精神的共同体。
2.南京人与诗性生活
正如上文所说,南京一直受到诗人偏爱,并在诸多诗文的滋养下成为一座有诗意的城。朱自清泛舟于秦淮河时有云:“秦淮河里的船,比北京万生园、颐和园的船好,比西湖的船好,比扬州瘦西湖的船也好,这几处的船不是觉得笨,就是觉得简陋、局促;都不能引起乘客们的情韵,如秦淮河的船一样。”(《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这“情韵”二字,道出的既是秦淮河的与众不同,也道出了南京城市的诗性与浪漫。因为秦淮河有诗,有“烟笼寒水月笼纱,夜泊秦淮近酒家”(唐代杜牧《后庭花》),有“梨花似雪草如烟,春在秦淮两岸边”(清代孔尚任《桃花扇》)。经诗篇浸润过的河水,自然有了更多的回味。
生活在诗意南京的人们,也更具有享受诗性生活的气质。曾寓居南京城的吴敬梓,在《儒林外史》中提及两个挑粪人相约去雨花台看日落的小情节,并感叹道:“真乃菜佣酒保都有六朝烟水气,一点也不差!”生活在南京城里的人,即使被生活重压,也会腾出片刻生命的空隙,去感受风花雪月、春华秋实。这种并非刻意营造出的风雅,正是渗透于南京城市生活中的怡然自得和诗性雅趣。
诗性是南京城市生活细节的艺术之核,将诗意既写入历史,又融入生活心态和饮食细节,保持了政治伦理话语和审美话语的共存状态。
3.南京城墙的“意”与“象”
就古典诗词而言,诗人所写之“景”、所咏之“物”,即为客观之“象”。作为“象”的南京城墙,从狭义上说,应指1366年建成的南京明城墙。但从广义上说,南京城墙的筑城史并非孤立的。历代城墙的修筑或多或少以前代城墙为雏形和基石,城墙这一意象也从未在南京城的文化视野中褪去。因此,南京城墙作为诗词意象的城墙,更宜从广义的南京历代城墙角度入手,包括春秋三城(棠邑、濑渚、冶城)、战国两城(越城、金陵邑)、秦汉秣陵城、孙吴建邺城、六朝建康城、南唐江宁府、南宋建康府城、元朝集庆路城和明南京城(含京城城墙、浦口明城墙、六合明城墙、江浦明城墙等)等。而借景所抒之“情”,咏物所言之“志”,即为主观之“意”。作为“意”的南京城墙具有多重价值和内涵,且经过历史更迭洗礼,在历代诗文中形成了以南京城墙为核心的诗词创作意象群,并经过归化形成了南京城墙这一独特的诗词意象。
意象群:集大成的南京城墙
现存南京明城墙虽始建于1366年,但其文化形象的起始远远早于这一年份。南京建城史可追溯至公元前333年,楚威王熊商于石头城筑金陵邑,到公元229年东吴孙权在此建都,此后城池不断演变,形成一系列“城之集合”,也带来了“龙湾城”“石头城”“台城”“城门”等与南京城墙相关的意象群。这些意象群在不同的历史时期被赋予了不同的文化价值和情感色彩,不断塑造着这座城市的文学想象和生活模式。
1.怀古诗意的氛围营造
南京筑城史上,旧传楚人埋金于金陵冈,以至王气,陈文述信之,便有“吴国当年曾铸剑,楚王何事此埋金”[1]之句。其后又有孙权建都“石头城”,但最终未能在群雄割据中实现一统大业。“虎踞龙蟠”的风水地势与“金陵王气黯然收”的传说,给“石头城”这一意象赋予了“壮志难酬”“千载空悠悠”的悲伤氛围,于是成为历代诗词中最具代表性的怀古意象地。以唐代刘禹锡的《西塞山怀古》为代表:
王濬楼船下益州,
金陵王气黯然收。
千寻铁锁沉江底,
一片降幡出石头。
人世几回伤往事,
山形依旧枕寒流。
今逢四海为家日,
故垒萧萧芦荻秋。
全诗以“降幡”为诗眼,感怀了王朝没落、山河空流的悲秋怀古之情。颇有意趣的是,“石头城”这一意象的伤感怀古色彩并未随着王权的更迭而淡去,也不会因为统治阶级在南京筑城而失去原有魅力。在明诗当中,依旧可以看到以“石头城”为怀古要契的作品。如在明代文徵明的《金陵咏怀》中有这样的诗句:
钟山日上紫烟收,
金阙参差万瓦流。
帝业千年浮王气,
都城百雉隐高秋。
声华谁觅乌衣巷,
形胜空吟白鹭洲。
回首壮游心未已,
西风策马看吴钩。
城墙作为重要防御工事,在历代战争中首当其冲,既是历史的见证者,也是伤亡、离乱的佐证。南京城墙筑城史中的重要部分——台城,就是其中重要代表之一。与石头城的金戈铁马之风不同,台城因为南朝陈后主与张丽华的胭脂粉墨而染上凄然之气,既有灭国亡朝之恨,又有哀嫁幽怨之伤。所以诗人刘禹锡亦作《台城》悲歌:
台城六代竞豪华,
结绮临春事最奢。
万户千门成野草,
只缘一曲后庭花。
再如清代王士祯所作《台城怀古》:
覆舟山畔古台城,
故垒参差触目惊。
蔓草萦烟野萧瑟,
寒禽将子水纵横。
与台城相对应的,还有南京明代城墙的另一组成部分——明故宫。经历迁都后的明故宫,形成了一个新的“以史为鉴”的意象,如清代康熙皇帝在《金陵旧紫禁城怀古》中所述:
秣陵旧是图王地,
此日鸾旗列队过。
一代规模成往迹,
六朝兴废逐流波。
宫墙断缺迷青琐,
野水湾环剩玉河。
治理艰勤重殷鉴,
斜阳衰草系情多。
在游历明故宫、追忆“六朝兴废”的同时,他又提出“治理艰勤重殷鉴”,是咏述明故宫诗词的一种特色。再如清代乾隆皇帝游历南京时所作《过明故宫》:
六朝崇构早摧残,
基剩明宫烟草寒。
木凤已闻翔北阙,
石鲸无恙枕春澜。
胡宽巧思真重睹,
邹缉忠言信不刊。
周监在殷殷监夏,
凛然动念惨然看。
这首怀古诗颇有特色,在描写南京明故宫的同时与北京紫禁城形成对比,并得出对当年迁都者“信不刊”的结论,从而以古衬今,映射出当时统治者的自满与自负,这也是“以城墙为鉴”的又一种表现形式。
由此可见,随着历史的更迭,对城墙的咏述既有对封建王朝的怀古追忆,又能以古鉴今、沉痛反思。这种思古、怀古的诗文风格,对南京的城市文化有着深刻的影响。正如现代作家叶兆言感慨的那样,“‘兴亡’简直成了南京的一个命题作文”,南京其实是一个伤感形象。
2.大一统王权下的心理塑造
虽然南京城的兴亡故事带来了太多感慨,但单从形象来说,人类对城墙的第一感受往往是安全感。尤其是以“高、坚、甲”而闻名于海内的南京城墙,一望而令人生畏、生敬,从而极易产生对王权的臣服及对和平生活的感恩。城墙的存在,既是地理屏障也是心理屏障,是百姓安居乐业的前提和基础。这一点从诸多关于“筑城”的诗词歌谣中即可见一斑,如明代刘基的《筑城词》:
君不见杭州无城贼直入,
台州有城贼不入。
重门击柝自古来,
而况四郊多警急?
愚民莫可与虑始,
见说筑城俱不喜。
一朝城成不可踰,
挈家却向城中居。
寄语筑城人:
城高固自好,
更须足食仍足兵,
不然剑阁潼关且难保。
独不念至元延祐年,
天下无城亦无盗。
从艺术性而言,全诗仅有一个意象,即南京明城墙;通篇也围绕一个主题阐释,即筑造南京城墙的利好。听说筑城人人都不开心,因为筑城意味着苦役与血汗,但城墙筑好后还是会争先恐后举家迁入城中寻求城墙庇护。这种直白的表述方式,恰恰表明了人们对于城墙的感恩心理,进而衍生出对保护百姓安全的王权的拥护心理。
有城,就可以使百姓免遭外贼入侵和屠戮,过上安居乐业的生活,这是城墙作为意象与其他诗词意象极为不同之处,也塑造了南京人民的独特诗性心理——王朝心理。因此更催生出一系列蕴涵情感的诗词篇章:
秦淮水入丹阳郭,
北固城连六代宫。
岌嶪石头如踞虎,
逶迤钟岳似盘龙。
——明代孙蕡《南京行》
此诗是在歌颂城墙的坚固雄壮,寄托了必能保国平安的壮志。尤其在城墙的基础上,勾连提出了“秦淮水”(作为护城河)、踞虎与盘龙(地势地利),进一步强化了对王朝的信心与期待。又如:
钟山日上紫烟收,
金阙参差万瓦流。
帝业千年浮王气,
都城百雉隐高秋。
——明代文徵明《金陵咏怀》
此诗表达了有心“带吴钩征战”、再复河山的豪气勃发。这种豪气与王气的抒发,再次借助“都城百雉”这一意象,辅以钟山(地势地利)与金阙(历史王权的佐证),形成了一组富有南京特色的意象群,也塑造了南京人自得、豪气的心理状态。这种心理状态与北京人因“长在皇城根儿”而带有更思古、更宿命的文化自豪感不同,而是一种“六朝遗韵”的从容,一种历经繁华又回归清冷后的淡定。
在南京近现代文学创作中,这种心态尤为明显。魏微就曾提出:“这个城市,没有太多的欲望——我是这么以为的,人相对来说处于一种放松的状态。”[2]土生土长的南京作家叶兆言,也在其文学创作中透露中一种不紧不慢、漫不经心、娓娓道来的悠哉。这种独特的气韵,正是历史和诗意赋予南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