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动儿童帮助:从社会公益到公共政策

作者: 由颖 陶传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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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动儿童是伴随着农村劳动力到城市务工而产生的一类特殊人群。使用“流动儿童”这一特定名称来称呼,意味着他们多多少少遇到了一种特定的困难,包括异地就学的困难;还包括既有的伙伴关系与整个社会支持体系的中断,他们需要在新的落脚地重新寻找归属感;不仅如此,从农村到城市,还意味着一种社会身份的“爬坡”行为,稍有不慎,则容易造成被排斥和边缘化的情形。

随父母到城里则为流动儿童,留在家中则为留守儿童,二者没有一种容易的选择。正是在这一背景下,催生了社会公益的力量,他们面对流动儿童这一难题,希望通过自己的资金捐赠与能力投入,来做出特定的贡献。本文中所使用的蒲公英中学的案例就是一个典型代表。

至今为止,蒲公英中学已经拥有将近20年的公益运作历史。在过去,我们可能会单方面看到他们令人感动的社会贡献。而在当下,一种新的视角浮现出来:该机构的公益探索之路,展现出了社会公益力量升级换代的成长轨迹;在其成长过程中,也能够看到市场、政府、社会公益力量之间关系的新格局,并提供一份改善公共政策、促使社会发展的良性建议。

一、基础慈善的萌生

帮助流动儿童的起点就是基础慈善,包括为他们提供资金和物资的捐赠,为他们提供更好的教育机会;包括陪伴他们,为他们带来平等和温暖的感受;还包括让他们更平等地享受城市里的公共服务,等等。

蒲公英中学就是以基础慈善为切入点,这从他们最初的进入方式中能够看到。2005年,年过五旬的郑洪女士在美国学成归来,在她调研北京打工子弟学校的过程中发现,当时北京50余万流动儿童,350多所民办打工子弟学校,竟没有一所中学,所以这些孩子们小学毕业后,或与父母分离回原籍继续求学,或终止学业。在此背景下,郑洪女士创办了北京第一所、也是唯一一所专门针对流动儿童的非营利性初级中学。

校址选在了位于大兴的一座废弃的开关厂内,创始团队在最初去厂房地址看时,院子里开满了蒲公英花,阳光下饱满绚烂地绽放着,学校因而得名。

蒲公英中学的建立完全依靠的是民间力量,依靠社会爱心人士和机构捐赠。除了资金外,从硬件来看,捐赠的物品包括:适龄图书、体育器材、乐器等等,“桌椅板凳、床铺、甚至是纸和信封,都是募捐的”,学校逐渐从破旧的厂房,一步一步成为基础设施能够满足孩子们学习生活的学校;从软件来看,一些优质的公益活动和项目也被引入学校,例如捐赠优质展览的门票、荷风艺术基金会的活动以及针对教师成长的各类课程等;同时,学校的非营利属性以及为流动儿童服务的特点,也吸引了其他行业优秀精英到学校做志愿者。

二、从基础慈善进入教育公益

基础慈善是系统化公益的良好起点,而远非终点。由基础慈善开始,引领我们进入到促使人发展的综合化体系中,也可以将后者称为是教育公益。不妨首先看一下蒲公英中学的相应做法。

1.参与式学习的基本盘

蒲公英中学倡导的是能够调动起学生积极性的参与式课堂,在这样的课堂上,学生的参与度高、积极性强,学习由被动灌输转化为主动学习。老师们将课堂形式设计多样化,以小组活动、戏剧等方式,同时让学生全程了解课堂目标,全面关注学生的参与度。

在此之上则是一个名为“以学生为中心”的项目式课程。这是由全校师生共同开展的、贯穿整个学期的行动研究。具体做法是,在每个学期初始阶段,学生在老师的带领下头脑风暴,提出问题清单,老师和学生们可根据自己的兴趣选择课题,自由组合,可形成各种小组模式(例如垃圾分类主题小组,在老师的建议下,由小学和初中的学生组合在一起,形成“大”学生带领“小”学生的模式),进行研究设计,开展调研活动,最后或以报告、或以图画等形式产出最终成果,在学期末对最终成果进行答辩和评选。整个过程以学生去“做”为核心,提倡“做中学”,老师为支持者的角色。课程安排是每个周五一次,一次不缺。

参与式学习具有两种作用:第一是让学生在课堂上拥有更强的自主性,学习动机更高;第二是让学生通过参与而获得主体感,这对于人格的发展具有独特的作用,甚至成为促使人发展的最有效社会服务手法之一。在后一意义上,它又可以从课堂延伸到课外,例如每个班级划定的责任绿植区,让学生参与管理;老校区学校的装饰,学生全程参与,制订方案、捡废弃建筑材料,加工装饰。

2.“一个都不能少”的人本主义精神

在参与之外,第三个侧面是关乎于学校中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尤其是师生关系。从常规意义上讲,这里要体现出爱,而从更深层意义上看,是在表达在老师心目中孩子是否有价值的。学校老师自己所提出的口号是“一个都不能少”,具体做法上至少体现为以下两个方面:

第一个方面是指在学习上,一个学生都不能被落下。如果看一下该学校里学生的成绩,就会知道要做到这一点是多么难。建校17年来,蒲公英中学招收的是全北京学习基础最薄弱的学生,入学时平均及格率不足10%。但即便如此,他们仍然在追求一个学生都不能被落下的教育精神。这就需要在整个学习过程中从学生的角度出发,理解他们的难点,帮助他们解决学习问题和心理问题。所以,到了毕业时,除个别年份,学生几乎100%能进入下一个阶段学习。

第二个方面是针对犯了错误、出现了问题的孩子,也不能将他们抛下。要求是不能让这些孩子感到自己的人格出了问题,或是尊严感遭受伤害。教育的目标是让当事人感受到自己的做事方法出了问题。在此前提下,每一个人都会去积极应对自己的问题。

这种做法更加常规性体现了平等和尊重。但身在其中的人或许对此体验感并不强烈,而对于毕业后的学生来说,则完全不同。一位毕业生回到学校看望老师时,无意间对他的学弟学妹们说:“你们珍惜现在的日子吧,现在你们就是在天堂。”

3.更多的活动方面

优秀的做法不限于上面呈现的方面,除此之外,还有更多的做法,学校除了课程之外,还有例如芭蕾舞社团、旱地冰球社团,乐队等。学校着眼于对流动儿童乡土情感的培养,如班级文化建设中,必须要做的是在地图上标注出自己的家乡,跟同乡的同班同学拍照放在地图相应的位置上;让同学们带家乡的泥土,放在一起对比,做成艺术品,在校史馆展览。

4.对于好老师的培养

以上所有做法,都需要有优秀的老师在发挥作用——老师的心目中装着孩子,并有能力把事情做好。好老师的实现条件也来自于整个学校的运转过程:在起点处来自于校长/学校创始人亲身带动和理念的感染,而在具体运作过程中,则又需要依赖一整套让老师成为学校主人、能感受到温暖的制度体系。

第一,不求无过、但求有功。学校给予老师在自己领域发挥创造力的空间:语文老师可以选择一节课采用戏剧的方式授课,可以去操场上课;美术老师可以在课余时间带孩子们去看画展;班主任可根据自己班级孩子的特点设计教室布置等等,同时学校给予老师一定的试错空间,例如负责教师培训的年轻老师,遇到某一次培训反馈并不理想的情况,她的反应并不是工作没有做好的担心,而是本次课程是哪里出现了问题。

第二,学校的评价体系不设立绝对竞争的机制。“我们的第一可以有很多个”,现任秦校长如是说。不设立绝对的竞争,使老师们能够在自己的脉络上,自己的领域里追求“更好”。

第三,使每位老师都有表达的机会,并且鼓励每位老师表达。设立每周的会议制度是简单的,但是让老师们愿意说话,愿意说自己的想法是不容易的。在会议层面,学校着眼于建立一个安全松弛的氛围,但这仍然还会存在难度,尤其是对新老师而言。于是大家开始追求一种人事分离的讨论问题方式,探索不断改善交流机制的做法。

5.整体性分析

蒲公英中学做法中令人触动的地方在于,他们仅仅是凭着一种要做好人、要对人有爱的直觉探索出来的,并最终形成了一套完整的流动儿童教育体系,实现了由基础慈善向教育公益的升级换代。

这其中甚至没有一套完整的教育理念,没有将教育学专家建制性地纳入进来。它展示了一群普通的教育工作者,只要心中拥有关于人该是什么样子的最原初设计,那便可以经由自己的探索而把事情逐渐做好。不用担心他们做得不够专业,你会看到在“不求无过,但求有功”的思路指导下,他们甚至会将学校建成我们社会中一份珍贵的价值稀缺物,而不是一套有缺陷的教育运作体系。

它告诉我们,教育或许可以看成一门专业,或许也可以成人类心中对人的那一份善念的自然展开。只要能够坚守,只要关于人的善的认识真诚而充分,那么我们就可以借助于实践活动将它演绎成一所实实在在的学校,让流动儿童在这里受益。

三、继续前行的理论勾勒

以上从基础慈善到教育公益,公益探索之路已经达至更高的层次。接下来该往哪里发展尚且没有现实的实践,本文在这里只做理论上的勾勒。

回到现实生活中,观察一下,你的身边是否有这样一类群体:他们特别希望把自己的孩子送到一所像蒲公英这样的学校之中,减少内卷,获得作为人本身的更好的发展,哪怕多出一些费用也在所不惜。如果这种期待能够实现,那就意味着蒲公英中学可以向更广大的社会空间开放,通过付费入学的方式来进行运转。一方面,社会公众有了更多的教育选择权,另一方面,蒲公英中学也可以获得服务收入,从而将纯粹的公益,转化为一定程度靠市场化运作的社会企业。它将既具有市场的成分,又具有社会公益的成分,两类主体、两套机制融合到一起,从而可以结合公益和市场两方面的优势。

目前蒲公英中学在运转中已经有了收费服务的基础,他们的收费标准是:学杂费5800元/学期,其中符合条件的学生,政府每年补贴875元/学期,学生家长实际缴纳4925元/学期;住宿、床品和洗澡费用是500元/学期,学校代收代支;实报实销费用:餐费20元/天(家庭经济困难减免)、校服275元/套。学校提供助学金,涵盖全部费用的幅度为30%~100%。可见,其中的公益性、市场性的基因都已经存在。

我们可以继续推测,像蒲公英中学这样的学校,由于它的公益慈善属性,由于它的教育方向,因而,政府完全可以通过公共政策的倾斜,来让类似的学校获得更好的待遇,例如,它们的合法性身份的获取,场地、师资等困难的解决。

至此,提供公共服务的三个部门,即政府、社会和市场,三者之间形成了一种合力,而这道合力朝向一种更优的公共服务结果。我们会看到,为流动儿童服务,乃至于为一般儿童提供教育服务,是可以有比当下更有效、更快速、更优质的解决方案的。

四、在艰难中前行

现实情况与理想情况是有很大差距的。实际运作中,他们不得不面对以下三个方面的具体挑战。

1.挑战之一:生存空间问题

首先是市场机制。2021年,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印发《关于进一步减轻义务教育阶段学生作业负担和校外培训负担的意见》(以下简称《意见》)以及对民办教育收紧的相关政策之后,许多流动儿童被分流到周边的公办学校之中,很多民办学校关闭。

对此的一种解读是,民办学校在相当程度上加重了内卷,因而,取缔它们就可以使状况缓解。这一判断在特定条件下是成立的,例如在有的地方,民办学校会以培训为主,它导致家长逐渐以更高的费用支持孩子的学习,教育内卷由此开始白热化。

但在另外一个条件下结果正好相反。曾经有这样一个问题:教育的市场化,到底会加重教育的内卷,还是减少内卷、鼓励繁花似锦?答案其实是不一样的。像蒲公英中学这样一种民办教育机构,它起到的作用是提供了更为多样化的教育,为不同教育偏好的人提供了自由选择的机会。因此,相当于让更多样化的教育机构可以随着市场机制萌生出来,不同偏好的人都有可供自己选择的教育产品。于是,教育市场化不仅不加重内卷,反而会支持教育事业的发展,鼓励实质性教育的展开,鼓励人们多样化选择。

如果政府在教育领域存在偏好,比如试图让那些真正能够引领教育发展方向的学校得到更好的机会,它们可以通过标准的制定、公共政策的倾向来实现目标。这样就会进入到选择性激励的轨道,并且会看到政府、市场和公益力量三者形成合力的最佳模式。

2.挑战之二:内卷进应试教育的风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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