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演韦廉的艺术灵魂与“人生苦旅”
作者: 陈华
2023年1月1日,新年的第一天,八一电影制片厂著名导演韦廉与他挚爱的电影事业诀别,驾鹤西去。
一个电影艺术家的生命虽然终止了,但注入了他的艺术灵魂的电影作品却成为了永恒。
韦廉作为新中国第四代导演中的佼佼者,曾执导过《道是无情胜有情》《雷场相思树》《大决战之平津战役》《大转折》《大战宁沪杭》和《太行山上》等影片,获得过第12届、第17届电影金鸡奖最佳导演奖,第3届电影华表奖优秀导演奖;他的电影作品,也多次获得金鸡奖、百花奖、华表奖等多项奖项。
韦廉导演的一生都在光影世界里苦苦求索,电影是他一生的挚爱。用镜头讲述军人的故事,用胶片展现革命战争的宏伟画卷,是他作为一个共产党员始终坚守主旋律电影阵地的职责所在,使命所在。
“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韦廉导演的一生注定与电影有缘,而因为热爱电影,他的梦想注定与“人民英雄、战争史诗、伟人风采”息息相关。
“天堂电影院”和“半军事化大学”
韦廉出生在重庆,两岁的时候随父母到了上海,父亲韦布与友人一起经营一家戏院。因为经济拮据,一家人就住在戏院的后台。童年的韦廉,不仅经常能在戏院里看电影,还能在后台听电影,那些从扬声器里传出的音乐和对白,几乎天天在他的耳边萦绕。这家戏院的后台,就是韦廉成长的“天堂电影院”。
四岁那年,韦廉第一次走进电影拍摄的现场,这部电影叫《三毛流浪记》,韦廉的父亲韦布正是这部电影的制片人。那是1949年的春天,在片场已经能隐约听到解放军南下作战的隆隆炮声了。韦廉的姑姑、著名演员上官云珠也在片场忙碌,她把韦家的几个孩子都发动过来了,算是友情出演。
为了迎接解放军打过长江,中共上海地下党派出两名上海的摄影师和一名编剧,要他们深入敌人的巢穴,设法拍摄解放军打过长江的纪录画面。地下党给正在拍摄电影《三毛流浪记》的制片人韦布下达了任务,让他把拍摄节约下来的胶片提供给执行拍摄任务的同志,还要设法搞到敌人军服。最终三名同志身着韦布先生搞到的敌军军服,深入江阴要塞拍摄,拍摄到了珍贵的素材。
韦廉的“天堂电影院”,不仅有银幕上的英雄,还有父亲为党工作的传奇经历。
新中国成立后,韦廉的父母跟随昆仑公司一起转入上海电影制片厂。爸爸妈妈忙着工作,八个孩子都是散养。韦廉用平常攒下来的钱去看电影,当时电影院里放映的是苏联影片《列宁在十月》《斯大林格勒保卫战》等。这些彰显伟人革命精神,充满英雄主义豪情的影片,在少年韦廉的心灵中构建起电影艺术的魂魄,令他沉迷于此。
1963年,正在华南师范学院英语系读大二的韦廉,没有和任何人商量就退学回家了。因为电影,已经彻底把这个少年的魂魄勾走了。经过一年的准备,韦廉如愿以偿考进了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他以为四年之后就能展开双翼,在自己的电影世界里翱翔了,可是因为种种原因,他们这一届电影学子没能如期毕业,韦廉和导演系的9名同学被安排到张家口某部队炮团农场锻炼。
这批大学生被称为学生兵,所组成的连队叫学生连。炮团农场所在地叫柴沟堡,这里组建了几个学生连,大都来自艺术院校。在韦廉的记忆中,“柴沟堡”更像是一所半军事化大学的名字,他在这里学到的是底蕴深厚的军营文化,是中国军人吃苦耐劳的精神。正是在这所“大学”里,韦廉对军人的内心世界有了深刻的了解,对军营有了一份深沉的热爱。
1973年3月,韦廉被分配到八一电影制片厂。穿上军装的那一刻,他的脑海里再次浮现出“柴沟堡”的日日夜夜,耳畔再次响起那熟悉的军号声和战士们雄壮的歌声。这一刻,他下定决心,这辈子就拍军人的电影,讴歌革命战争,礼赞人民英雄。
电影人必经的“苦旅”,革命者必闯的“三关”
韦廉到八一厂后参加拍摄的第一部电影是《闪闪的红星》,他担任场记。这部电影是当年八一厂恢复故事片生产后的第一部影片,创作人员的压力之大可想而知。韦廉跟着李俊导演选景,画出场景和大小道具。开拍之后,李俊导演带领一个摄制组,李昂导演带领另一个组,而场记却只有一个,韦廉必须在两个组之间奔波。苦和累不算什么,重要的是场记工作的每一项都不能出错。韦廉的脑子里,牢牢记着父亲曾经对他说过的一句话:“拍电影很苦,拍不出好电影更苦。”场记的任何一个错误,比如记错了演员的服装,漏掉了一个镜头等等,都可能成为影响电影品质的因素。拍摄《闪闪的红星》的工作实践,让韦廉悟出了一个道理:既然选择了电影,自己的人生注定会是一场“苦旅”,前面的路永远不会平坦。
庆幸的是,韦廉第一次当场记,是在李俊、李昂以及王苹这几位功力非凡的导演身边工作,他每天都能汲取到电影艺术的养分,为铸造自己的艺术灵魂储备能量。
韦廉跟随李俊导演拍摄的第二部影片,是《归心似箭》。这部影片的剧本15年前就写出来了,原名《一片归心》,当时摄制组已经成立,却因为种种原因停拍了。一直到1977年,李俊导演才把剧本重新润色加工,终于有机会投入拍摄。这一次,韦廉担任副导演的工作。
《归心似箭》讲述的是革命军人魏德胜与部队失散后,历经千辛万苦,终于踏上归队之路的故事。影片重点表现了他是如何闯过“三关”的。首先是被俘之后拼死逃出敌营的“生死关”,接着是混入一个金矿后的“金钱关”,最后是被一个美丽善良的村姑营救,面临“爱情关”。这部影片之所以被李俊导演特别看重,就是因为魏德胜的经历浓缩了广大革命者必然经历的“三关”,既有人性的表达,又有革命者情怀的渲染。
韦廉有幸作为副导演参加这部电影的拍摄,让他再次感受到了一个电影人的“苦旅”,不仅仅是心灵的磨砺之苦,也包括身体要经受的皮肉之苦。
比如影片中有一场戏,是在八一电影制片厂附近的莲花池拍摄的,当时那里是养鸭场。韦廉为了给主演赵尔康做提示,和他一起站在冰排上。开拍后,炸点激起的水柱掀翻了冰排,韦廉和赵尔康一起掉进了冰冷的池水中。
“拍电影很苦,拍不出好电影更苦。”父亲的话又一次在韦廉耳边响起,他很想告诉父亲:“拍电影的苦,我受得了,但拍不好电影的苦,我绝不会去受!”
《闪闪的红星》和《归心似箭》,无疑都是八一厂拍摄的好电影。从场记到副导演,韦廉走过了十年的“苦旅”,勤勤恳恳、任劳任怨的品质得到大家一致好评。1979年,韦廉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入党介绍人是老导演郝光和魏龙。韦廉当时的想法很简单,他说:“我是党员了,更要努力做一个既能吃苦,又有艺术灵魂的电影导演,不能给党丢人。”
“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1983年,韦廉开始独立执导影片。这一年,韦廉38岁,正是他的父亲韦布拍《三毛流浪记》的年龄。作为八一厂的中年导演,韦廉对自己的第一部作品选材非常慎重。在阅读了一批军事题材文学作品后,他最终选择了部队作家朱苏进的中篇小说《射天狼》。这篇小说通过独特的视角反映了80年代军人丰富的内心世界和英雄情怀,发表后在军内外引起很大反响。八一厂著名编剧陆柱国亲自操刀,将这篇小说改编为电影剧本《道是无情胜有情》。
第一次执导电影,韦廉决心要将自己的“艺术灵魂”投射到这部影片的每一个镜头中。他很清楚,虽然小说作者没有刻意美化军人的奉献精神,但开篇引用的那首边塞诗却充满十足的军人血性。“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这种军人的精神风骨,应该通过每一场戏、甚至角色的每一个眼神表达出来。《道是无情胜有情》可以说是80年代第一部正面描写军营生活,展现和平时期军人如何对待使命、责任以及生活待遇等问题的故事片,公映后受到军内外观众的广泛好评。
《道是无情胜有情》获得第4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故事片提名,获文化部1983年优秀故事片二等奖。
第一部独立执导的影片获得成功,一方面增强了韦廉在电影创作中勇于探索,勇于标新立异的信心;另一方面,拍摄这部影片的经历,让他对军人骨子里的英雄主义有了更具诗意的理解。
“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他反复吟咏苏轼的这首千古绝句,思考着第二部电影应该拍什么,应该如何展现当代军人的风采。
1986年的一天,韦廉看到了军旅作家江奇涛的小说《雷场相思树》。他一口气读完后,第二天便飞往南京找江奇涛商议电影改编事宜。一个月后,韦廉带着改编的剧本来到老山前线体验生活,而后用四个月的时间对剧本做了很大的修改。
《雷场相思树》描写五个军校生放弃和平安逸的生活,投身战争一线的心路历程。这部电影在云南拍摄,为了真实再现战场环境,韦廉和剧组工作人员吃尽了苦头,经常是一身泥水,在猫耳洞里一拍就是一天。拍摄期间,韦廉的女儿重病住院,但是他咬紧牙关没有回去看望。他知道,拍电影的人,任何身心之苦都必须吞下去。他已经将自己的灵魂交给了电影艺术,正如这部电影的五个主角,将自己的生命交给了军人的职责和使命。
《雷场相思树》具有独特鲜明的导演风格,通过军人的牺牲探讨人生的意义,传递给观众的不是单一的情绪,而是一种爱与恨,喜与忧,赞美与遗憾,诙谐与沉重的诗意影像。这部影片获得了第7届中国电影金鸡奖特别奖,并获得第7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导演奖评委会提名。
不惑之年的“品格与追求”
古人云,四十不惑。1986年,韦廉已经四十一岁,作为一个声名鹊起的电影导演,正赶上中国电影复兴的时代,他该如何面对各种名利的诱惑?也正是这一年,八一电影制片厂受领中央军委下达的一项重大任务:以战争大片的形式,拍摄全方位表现“三大战役”的故事片《大决战》。
对韦廉来说,作为军人导演,参加这部战争大片的拍摄是义不容辞的责任,作为共产党员,能将自己的电影艺术灵魂投入这样一部革命史诗巨作,更是一种莫大的荣幸。
但四十一岁的他并非不惑。《大决战》分为“平津战役、淮海战役和辽沈战役”三部曲,每一部既独立成章,又相互呼应。他的“惑”在于:自己选择哪一部最合适?
经过三天的慎重考虑,韦廉决定选择执导“平津战役”。因为他看中了林彪和傅作义这两个内心复杂的人物。在进行了一年多的准备工作之后,《大决战》的文学剧本还没有定稿,韦廉就写出了《关于影片<平津战役>的品格与追求》。这篇文章倾注了一个导演对这部影片的精心构思,更包含了一个共产党员对党史、军史的深刻理解和崇高敬意。
从1988年1月开拍,到1992年3月出片,《大决战之平津战役》的摄制工作用了四年多的时间,实拍2386个镜头。每一个镜头,都经过韦廉的精心设计,无论是战场上的一次冲锋,还是指挥部里的一个决定。有些细节,是文学剧本中没有的,需要现场发挥。
比如四野首长们到达蓟县后,指挥部正在开设,地图刚挂了一半,林彪等不及就开始询问各纵队的位置,听完之后立刻下达命令:“跟进的一、二纵队,不必绕行冷口,直接走这里——山海关。”他手中的指示棒敲打了几下墙面,这时两个战士正好把地图拼接起来,“山海关”的位置,正好是林彪敲打的位置。类似这样的细节,就是所谓的“镜头语言”。韦廉导演对这种语言的把握,在《大决战之平津战役》中已经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也为此付出了更多的辛苦。
《大决战》获得了巨大成功,韦廉在自己的“人生苦旅”中再次感受到一种莫大的幸福:那是他和几位主创人员带着这部影片去一个干休所进行慰问放映时,一进院门,只见众多老军人身穿老式军装列队而立,每一个人的胸前都挂满了解放战争时期的各种奖章。看到这一幕,韦廉导演的眼睛湿润了……
向前,向前,向前
《大决战》之后,八一厂拍摄了《大进军》三部曲,然后又开始筹备《大转折》。这部影片是八一厂“解放战争史诗系列”的收官之作,可以说是一副更重的担子。
韦廉导演主动挑起了这副重担,全然不顾连续几年的辛苦拍摄已经让他患上了高血压等疾病。身体发出的报警信号,无法阻止一个共产党员艺术灵魂的悸动。韦廉渴望在《大转折》中将自己的电影风格发挥到极致,尤其是对塑造刘伯承和邓小平的艺术形象,他有着非常强烈的创作冲动。“刘邓,刘邓,刘邓之间是不能有顿号的。”他对《大转折》中的“刘邓首长”有自己独特的理解,希望能通过这部影片,表达自己对这两位生死同心,亲如手足的老一辈革命家、军事家的敬意,以此为八一厂“解放战争史诗系列”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在剧本创作中,韦廉导演秉承“大事不虚,小事不拘”的原则,大胆往史料里加进创作者的智慧。刘邓过黄河之后,毛主席高兴地评价道:“刘邓不容易,什么叫主力?主力就是吃苦。”上级审看剧本的时候,特别问这句话出自哪里?韦廉说:是我们编的。最后上级领导的反馈是:编得好。
影片在大别山腹地拍摄,虽然交通不便,但韦廉坚持大量使用人工降雨,营造“刘邓大军所处的艰苦环境氛围。”消防车进不来,只好用高压水泵抽池塘中的臭水,直接往演员身上浇。韦廉就站在泥水中给演员说戏。16个月里,韦廉和剧组的工作人员起早贪黑、风餐露宿,走了九省一市。
《大转折》完成之后,韦廉的“人生苦旅”并没有因为疾病缠身而停下,又接手了一部战争大片《太行山上》。八一厂的领导得知他的高血压已经导致肾脏出了问题,专门找他谈话,希望他停下来休息一段时间。韦廉坦言道:“这部影片是献给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60周年的,意义重大,我作为一名共产党员,没有理由放弃这个任务。”厂领导知道,韦廉是一个为了拍好电影可以不顾一切的导演,他渴望在这部影片中塑造的毛泽东、朱德和八路军官兵能够突破以往影片的框框,让自己的艺术灵魂再得到一次释放。最终,领导答应了他的请求,同时为他多配备了几个年轻的助手。
《太行山上》取得了非常好的艺术效果,得到很多电影行家的高度评价。影片的历史感无可挑剔,同时战斗场面也拍得非常精彩。而韦廉为此付出的代价,是不得不接受肾移植手术,在病床上躺了很久才逐渐恢复。
八一厂的导演,能够全程参与“解放战争史诗系列”拍摄的只有韦廉,能把《太行山上》这样的主旋律战争电影拍得既叫好又叫座,也非韦廉莫属。可他从没有止步于鲜花和掌声,而是一部片子接着一部片子,永远在忘我地工作。
韦廉导演病逝之前,还在考虑下一部电影该拍什么,他不相信自己的艺术灵魂会枯竭,不相信自己的“人生苦旅”会有终点,他的脑海里永远回荡着八一电影制片厂片头的雄壮乐曲:向前,向前,向前……
韦廉导演曾在一次领奖时说:“我所有的电影,都是在用心一笔一画地写下对党、对国家、对人民军队的深沉的爱……”
(作者系解放军文化艺术中心影视部创作室主任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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