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的野心
作者: 柳书琪 陈伊凡 顾翎羽位于印度首都新德里的英迪拉·甘地机场正在从疫情中苏醒。过去三个月间,每天平均有13万人次从英迪拉·甘地机场出发,掠过南亚次大陆上空,国内客运量已超过疫情前。
全球航空数据平台OAG的数据显示,今年3月和4月,英迪拉·甘地机场超越迪拜成为全球第二繁忙的机场,仅次于美国的亚特兰大国际机场,并在5月保持在全球前十。而在2019年同期,英迪拉·甘地机场的排序还在20名开外。
交错纵横的国际航线,只是印度经济复苏的一面侧影。2021-2022财年(截至2022年3月底),印度国内生产总值(GDP)已超过147万亿卢比,超越疫情前2019-2020财年的水平,同比增幅为8.7%,在世界主要经济体中增长最快。
发展中的印度令人瞩目,但这并不是新话题。近20年来,印度崛起的话题老生常谈:与中国比肩的人口规模、年轻的人口结构、广袤的市场腹地、产业链转移的大势所趋,让印度在新兴经济体中的地位格外突出。
联合国贸易发展会议(UNCTAD)报告显示,外资对印的直接投资(FDI)金额从2005年起明显上涨,2008年达到阶段性顶点471亿美元,此后十年的投资额都没有超过这一水平——直到近年来美国启动它主导的全球产业链重塑。
“我们相信这次是不一样的。”投资银行高盛印度股票分析师帕尔基特·帕特尼(Pulkit Patni)两年前曾说,印度再次获得了发展的窗口期,“不仅是因为印度政府出台的多项举措,(而且)多家跨国公司都在考虑‘中国+1’战略”。
有别于过去外资企业的“All in中国”战略,“中国+1”是在紧张的地缘政治环境下分散风险、控制成本的一项策略,其中越南、印度是两大承接中国产业链外迁的目的地。
这一策略带来了明显变化。2019年以来,印度的外资净流入快速上涨,由2018年的421.5亿美元增至2020年的640.7亿美元,两年间增长了52%。不过,和中国相比,印度吸引外资的能力仍有一定的差距。UNCTAD数据显示,2021年中国FDI为1809.57亿美元,相当于印度的四倍。
图1:印度外国直接投资金额变化

大国间的经济摩擦,实质上正在让印度获得难得的历史机遇期。和越南相对被动地承接外部机会不同,印度野心勃勃,三年间主动出台了多项刺激政策和发展规划。印度,对这个世界有更多想法。
2019年,印度设立目标:到2025年GDP要达到5万亿美元,2030年达到10万亿美元,成为世界第三大经济体,其中1万亿美元来自数字经济产业。当时的印度GDP仅有2.87万亿美元。
印度渴望抓住跳板,但窗口期只是外在因素。能否实现野心的关键依然在于,印度是否有足够的底气和实力。
从印度制造起步
印度经济的特殊成长路径和时代背景让印度政府认为,印度未来经济转型的关键在于制造业,第一步是使用经济调控工具,把外资留在境内
印度经济的发展模式与常规传统国家不同。世界银行数据显示,近10年来印度制造业增加值占GDP的比重在13%-17%左右,远低于中国26%-30%的水平。但与此同时,印度的服务业增加值在GDP中的占比却一度领先,到2020年时占比近半,远高于其他产业。
“印度不是按照传统国家从农业到工业到服务业的次序逐渐升级递进的,而是呈现出错位式或跳跃式的产业结构演进过程。”摩根士丹利证券(中国)首席经济学家章俊曾评价。
历史契机和人才优势造就了印度发达的软件外包产业,它在2020-2021财年为印度创造了1940亿美元的收入。但隐患也就此埋下。同期印度IT产业出口增长不足2%,已是五年来最低水平。
过度依赖第三产业的经济发展结构早已让印度如鲠在喉。依赖软件行业容易陷入受制于人的境地,印度政府认为,以制造业为代表的第二产业才是现代化国家富国强兵的基石。换句话说,印度未来经济转型的关键系于制造业。
2014年,印度总理莫迪上任后提出“印度制造”倡议(Make in India Initiative),制造业在GDP中的占比要从15%提高到25%。
在此后的九年间,印度推出了多项配套激励政策。其中最值得关注的两项政策是2015年提出的“分阶段制造计划”(Phased Manufacturing Programme,简称PMP)和2020年颁布的“生产关联激励”(Production Linked Incentive,简称PLI),这分别代表了印度制造从“进口替代”到自力更生的两个阶段和两种路线。
2015年提出PMP的目的非常明确,通过加征关税,促使企业不得不将生产制造逐步转移到印度本土,往往从整机装配起向供应链上游延伸至配件、普通器件乃至高价值器件。首先受PMP管制的是产业规模最庞大的手机产业,随后扩散到家电、相机等多个行业。
2017年起,印度连续上调手机进口关税,从10%起阶梯式上涨。印度中资手机企业协会秘书长杨述成告诉《财经》记者,目前手机进口的关税在25%以上,供应链关税在15%左右,仅有少量元器件或辅料没有关税。
关税调控的效果显著,印度手机和电子产业协会(ICEA)数据显示,2015-2016财年印度国内电子产业产值仅371亿美元,而到了2019-2020财年,这一数字已升至750亿美元,翻了一倍有余。
据杨述成介绍,目前印度约有200家电子企业的工厂,绝大多数来自中国(包括中国香港和中国台湾地区)。为了控制供应链成本,手机厂商会对上游厂商提出转移要求,否则就有可能丢失订单。
严潇潇的公司是最早一批将业务迁至印度的手机供应链企业。2016年严潇潇和员工来到印度诺伊达,负责手机等中国企业的工程项目。诺伊达在印度是一个特殊的城市。诺伊达,实际上是新欧克拉工业发展区(New Okhla Industrial Development Authority, NOIDA)的缩写,是一个位于印度北方邦乔达摩菩提那加尔区、印度首都新德里南郊欧克拉境内的新市镇。该市是印度国家首都辖区(NCR)的一部分,境内除了有许多印度联邦中央单位驻设,也是许多跨国资讯业厂商在印度设置服务委外据点时重要的选择地点之一。根据2011年的人口普查显示,诺伊达人口将近64万,识字率为88.58%,远高于印度的平均水平,与新德里相当。
严潇潇对2016年的诺伊达记忆犹新,随处可见堆放着的垃圾,动物在马路上悠然自得。
在短短几年里,诺伊达快速发展,三星、OPPO、vivo、传音等诸多厂商和它们庞大的供应链网络在这里汇聚,厂房林立,四处还可见正在施工的新园区。这里就像中国的东莞,或是早年的深圳——以低廉成本吸收来自全球价值链碎片化的红利。
最初,手机企业在印度只有技术含量较低的组装环节,随后,价值链较高的SMT贴片(表面组装技术)的产线也来了,搬迁至印度的零部件越来越多。三星、华星光电、深天马已将部分面板产线迁至印度,这已是手机产业链偏中高端的环节。
但关税调控只是印度制造业启动期的短期战略,负面效应同样不可忽视。仍然有相当一部分厂商及供应商出于种种原因未能在印度设厂,叠加关税成本后,传导至下游将带来终端产品价格上涨。Pulkit Patni判断,现行的关税制度可能会对印度制造业的发展产生抵消效应,从宏观层面来看净效应可能是负面的。
更何况,外资来印建厂,动力是绕开关税、控制成本,那么外资厂生产的产品绝大多数也在印度本土消化,极少“走出去”,打出“印度制造”的品牌。
追求自力更生
2020年开始,印度的野心进一步膨胀,制造业的关注点转移到了扶植本土冠军,期待在组装价值链中获得立足点
2020年之后,印度制造的战略发生了大幅调整,要求实现“自力更生”,减少对中国等国的依赖。
2020年,印度推出PLI,将用19.7万亿卢比(约合260亿美元)支持14个关键行业的生产,包括半导体、光伏、电子设备、制药、医疗器械,汽车等,要在印度本土制造企业中扶持出“印度冠军”,并创造出600万个新的就业岗位。
印度手机和电子产业协会在近期一份报告中分析,政策方向的转变,意味着印度不再只关注进口替代、靠征收高关税阻止产品进口。未来,印度的重点将放在解决零部件进口难的问题、加快交付周期,以求在组装价值链中获得重要立足点。
据印度中国商会秘书长刘晓冬介绍,现阶段印度本土制造业的门类相当不健全,依然高度依赖于外资企业,主要是日本、韩国和中国(含港台)企业。2021-2022财年印度前十大车企中有八家是外资企业,印度的塔塔(12%)和马恒达(7.4%)分别排名第三、第四,前两名是日本铃木(43.65%)和韩国现代(15.78%)。在手机行业,2021年印度前五大手机厂商均是外资企业,其中67%的市占率来自中国企业。
印度企业仅在一些细分领域占有一席之地,如业务横跨钢铁、汽车、机械多个领域的塔塔集团和汽车企业马恒达、拖拉机企业Sonalika、摩托车企业Bajaj等。
严潇潇判断,短期内(印度本土制造业)肯定做不起来。像OPPO、vivo对供应链的要求非常严格,生态也比较封闭,印度企业很难打入。但他也清醒地意识到,中资供应商的窗口期是有限的,等中资企业教会了印度企业,它们就到了转型升级的时候了。
也就是说,本土企业成长起来,只是时间问题。
杨述成发现,印度的一些钢铁、LED、电子企业也在快速发展,比如手机产业中的Jio、Lava、Reliance等品牌。“虽然规模小,但它们正在学习外资企业,而且更会整合当地资源,政府也会扶持。”
追求自力更生的印度并不意味着不需要外资企业的助力,相反,为了完善本土产业链,印度正在加大招商引资的力度。
李钦是盘古智库印度研究中心研究员、印度大恒竺成律师事务所中国事务部顾问,长期为中国企业赴印投资提供法律服务。他从一位印度同行处得知,在今年5月的达沃斯世界经济论坛上,印度派出了许多参会者,其中至少有四个邦(类似中国的省)的一把手在现场大力游说外国投资。
印度目前的招商引资,不再局限于价值较低的环节,还渴望向半导体晶圆厂等更上游的环节深入。2020年,印度颁布了《电子元器件和半导体促进方案(SPECS)》,计划通过激励、补贴的方式吸引半导体企业赴印建厂。
据外媒报道,今年4月印度首届半导体会议上还发布了一项用100亿美元吸引半导体和显示器制造商的激励计划。印度IT部长阿什维尼·瓦希诺(Ashwini Vaishnaw)强调,印度会争取更多激励,还需要更多半导体制造商的参与。
Vaishnaw说:“我们的胃口很大。”
印度电子制造业2025-2026财年前的目标产值是3000亿美元,其中将消耗700亿-800亿美元的半导体产品。
目前来看,响应印度政府号召的半导体厂商寥寥,只有印度自然资源集团Vedanta分别与富士康和鸿海成立的合资企业、ISMC、新加坡企业IGSS Ventures等少数几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