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梁子:我拥有很过瘾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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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子与非洲村民一起看录像回放。

《财经》杂志联合“巨浪视线”,推出系列影像专题视频节目——光刻。文艺评论家杨浪陆续对话数十位中国摄影家。通过访谈回顾摄影家们的创作与经历,再现他们镜头下的高光时刻。

本期嘉宾摄影家、旅行家梁子。

访谈/杨浪编辑/张碧雪

杨浪:终于有一个机会跟梁子聊一下,咱们俩相识这么久没有正儿八经聊过天。

梁子:是啊,咱俩认识大概都有30年了,1993年第一次见面。

杨浪:记得在老山作战时期,听说有一个女人,出没于战场拍照片,很传奇。贺延光告诉我,“这是梁子来了”。

梁子:作战的时候是1986年,我当时是在青海省军区宣传处。

杨浪:老山轮战理论上没有你们青海省军区的事。

梁子:没有。但是当时要扩大新闻队伍,有一个人被派来招人。我一想,作为军人,尤其我是搞摄影的,生逢战争却没有直击,那是非常遗憾的。当然我也不是说刻意找战争去参加,只是正好遇到这么一场战事。

杨浪:一位女性到前线去得有多少麻烦。

梁子:还真因为性别的问题出现了一些坎坷。我报名之后,负责的政治部副主任在电话里说“女的不要,女的麻烦得很”。我一听这话,就说我非去不可,较了一个劲,当时觉得他有点性别歧视的感觉。

杨浪:当时你跟着军部还是139师?

梁子:139师宣传科,轮战前五天去报的到。

杨浪:于是你就“流窜”到前线,成为了战地玫瑰。

梁子:我也不能拿枪打仗,最多就是拿一个手榴弹或者光荣弹。

杨浪:但是印象里没有见到你拍摄的老山作战的片子。

梁子:当时拍了很多照片,在报纸上也发表了很多,但是有一件事情,摄影圈里知道的人不多。打完仗以后,我在1987年进入了英模报告团,但我认为我不够格做英模,保送上学这些事情不是我应该享有的。如果人们老拿英雄来看待我,我一直戴着这个桂冠,非常不习惯,所以就打报告请调西藏军区,我是战后师里第一个离开作战部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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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异常残酷,九死一生、惊魂未定的突击队员。摄影/ 梁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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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地医院手术中。摄影/ 梁子

杨浪:你自己要求去西藏。

梁子:我自己要求去的,那个时候西北、西南都很缺人。临走的时候,我把所有在部队用的相机、镜头、附件、底片,放在了一个炮弹箱子里,完好无缺地交给了我们宣传科。铁打的军营流水的兵,这流水一流,流的这些底片就没有了。为这个事情我很伤心。

杨浪:摄影家最重要的就是底片。

梁子:我走的时候真的认为这些东西应该属于部队,属于军营,虽然是我拍的,但是它不属于我。

杨浪:之后的故事呢?

梁子:在西藏军区还是干摄影,两年之后就去了解放军南京政治学院新闻系读书,再然后去了国务院军转办的《中国转业军官》杂志。

杨浪:是的,那时候咱们俩就碰上了。当时我去主持筹备《三联生活周刊》,想找一个敢于突破的、遇到事儿能冲上去记录的摄影师,你就是我心目中的那个人选。

梁子:当时去三联是不够格的,因为我年轻的时候,性格非常躁动,自我感觉良好,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哪儿都能去。人家都怕我这个大碗喝酒的女人,说话口气也很大,哭笑一点不掖着藏着,想说谁就说谁,看不惯就说。

杨浪:我印象很深刻,有一次跟几个投资人一起吃饭,那天你喝高了。

梁子:我经常喝高,因为我太性情中人了。

杨浪:你非常不喜欢投资方那俩人,你喝高了,你抱着我说,“杨浪,你会毁在这两个人手里。”没过一个月,确实出事了。

梁子:可能是直觉。我经常会给别人造成一种威胁感,但实际上我没那么厉害,这是我后来悟出来的。再后来我独自一人跑到非洲,在特别孤独、特别寂寞的时候,我会想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一点一点反思,人总得成长。

只身闯非洲

杨浪:你怎么就跑到非洲,去拍非洲的生活了?这也太传奇了。

梁子:第一次去非洲是2000年7月,在南非的国中国,一个叫莱索托的国家。我在塔巴姆村待了四个多月,拍到了一个艾滋病人,她临死的时候,躺在地上,我拉着她的手,我以为她要说你救救我,或者帮帮她的五个孩子,再或者是能不能给她点钱。总之,按咱们俗人想的是她会说这些遗言。她在垫子上躺了五个多月,骨瘦如柴,在人生的最后时刻,她看着外面的天空,蹦出来的单词全是描写大自然的,比如河流、天空、空气,她向往的是跟大自然结合,我特别震惊。

杨浪:你做事雷厉风行,完全像是为实现自己的某一个梦想就去干了。

梁子:其实这之前也不是我的梦想,可能是因为我在中学的时候看过三毛的书,特别向往这种原始自然,我就想去看看他们是怎么样生存的。

杨浪:你去莱索托,你去非洲的时候也就30岁?

梁子:30多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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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巴姆村的牧羊人。摄影/ 梁子

杨浪:我觉得太奇怪了,但是心里说“这家伙太厉害了”,你是怎么去的?

梁子:那个时候的非洲,一个女人独自出游还是比较危险的,强奸、抢劫之类的事时有发生。尽管我当过兵、打过仗,但是你的强大外人看不出来,毕竟是一个亚洲人,所以我首先要保证自己的安全。我就琢磨着一定要想办法住在一个领导家,当地的人一看到这个领导可能就不会欺负我,不看僧面还看佛面呢。

杨浪:至少是个酋长。

梁子:当时不懂,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还有别的官职,所以我就找合适的酋长,找了一年多。

杨浪:这是个有趣的事情,你想找就能找着呢?

梁子:非常困难,逢人就问。后来终于遇到一个中国台湾人,他曾经在莱索托待过,说可以引荐我认识一位酋长。

梁子:我就问他,这个莱索托是非洲吗?他说当然了,我说我去。然后就去办了签证,就这么简单。

杨浪:直奔酋长家里去了。

梁子:就住在酋长家,万万没想到,这个酋长是这个国家的皇叔,叫塞伊索(SEEISO)家族,你要住在塞伊索家,你就是国王家的人,所以到了那儿以后,很快他们就给我起了一个名字,巴丽萨·塞伊索,巴丽萨是花的意思,塞伊索是这个家族的姓。他们家太高级了,一个大别墅,有花工、有佣人,不是我先前想象中的样子。我就说我不想在这里待了,要求去他的老家,他就拉着我,还有他的司机,坐着他的皮卡,转了一天的山,转到了他老家的那个村子。他把我扔下以后,第二天就走了,他想我在那儿肯定待不了太久,一旦待不了,就来接走我。

这期间故事很多很多,这个村庄排挤外来人。刚去的时候,人们也会想办法考验我,比如突然说丢了多少多少钱,在此之前村庄从来没有来过外人,由于我一来,丢了50块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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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滋病患者泰必斯(前排左一)人生的最后时刻。摄影/ 梁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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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子著书《独闯非洲高山王国》。

杨浪:这真是设套了。

梁子:我就在想,我没有必要向他们澄清自己没有偷钱,只是把从首都带的卫生纸极其浪费地扯碎了,你的50块钱算什么?你看这就是我的倔强。

杨浪:这是个戏剧性的场面。

梁子:当我一个人处于非常陌生、文化相对落后的地方,我必须要做到不卑不亢,你要欺负我,那肯定是不行的,我后来将近20年的时间一直秉承这样的心理状态。

杨浪:一个单身的亚洲女子跑到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国度,能够这样处理事情,你真是可以。

梁子:其实怎么说呢?我想找的东西,它真的特别特别不一样,但是又特别特别的相同。很多村庄吃穿用等风俗都不同,但最后却是殊途同归,因为人的生老病死、人的喜怒哀乐、人的爱恨情仇,都是一样一样的。

杨浪:这一趟有了你的第一批的非洲影像,我现在书柜里还藏有你的第一本书——《独闯非洲高山王国》。基本上算是中国人深入非洲,拍到非洲最底层,非常生活化的第一批影像,在你之前应该没有人这样拍的。迄今为止,跑非洲你跑了多少趟?

梁子:不计其数,将近20年的时间。2019年那一年,我光埃塞俄比亚机场转机就去了九次,到后面就很疯狂了。

超越影像,以人为本

杨浪:后面是不是有资助,或者官方支持?

梁子:没有,从始至终都没有,我也不会要,这完全是我的个人行为和喜好,我不想被别人安排我的生活。跟钱也没有关系,就是保持着我自己的一种生存状态。

杨浪:保持一个摄影师的独立性。但是你的目的是什么?是文化交流,还是探讨一种新的文明?

梁子:开始和后面完全不一样。刚开始去的时候,基本上是完成自己的一个喜好,或者是说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后来发现,这个世界太大了,我们认知的东西、了解的东西太少太少了。非洲这一大块,它的文化、它的部族、它的历史,它的饮食、生老病死、婚丧嫁娶,我们了解的都是太少了,我这20年,根本不足为奇。而且我觉得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要去趟非洲,非要深入实地。我就想至少我能够做到的,就是把它们记录下来,然后传播出来,感兴趣的人可以看一看,了解了解,不感兴趣的人也无所谓。

杨浪:20世纪90年代以后,许多中国的摄影家和爱好者跑西藏、跑新疆、往老山沟里跑,也是试图扩展自己的视野,而你的目的地是非洲,一次一次地去积累对那片大陆上人民生活的了解。

梁子:这确实是我骨子里的一种向往,可能是受影视的影响,总觉得那片土地上的人跟大自然的结合、跟动物的结合,貌似比我们更贴近一点。

杨浪:但是也有一些中国人热衷于到非洲拍动物大迁徙,带有某种猎奇,而你一开始就走近最底层的老百姓,拍他们的生活。

梁子:我一开始也有猎奇,我觉得拍动物大迁徙或者拍部落的摄影师都很好,因为增长了你的见识,拓展了你的眼界。我的原则是,每一个独立的人,他们的生命都是不能代替的,独享自己的人生,他的故事都属于他自己。比如我们在座的这些人,每个人的故事都很精彩,只是需要你静静地去挖掘,静静地聆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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