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川:在思想和写作实践上,我是中国最前卫的人
作者: 徐鹏远眼前的西川如果不细瞧,跟旧相片里那个样子憨厚又略带桀骜的愣头小伙,似乎没太大变化。只是依然很少剪短的头发,稀疏得有点惨淡,只能借两鬓留长的胡须在视觉上填充些轮廓——就连胡须也褪去了油亮的黑。这时候岁月的脚步声才恍然清晰起来,西川如今已虚龄六十了。
在许多当代诗歌爱好者眼中,他是80年代那股诗歌热潮中为数不多的留存者之一。尽管他的诗歌风格早就改弦更张,也走向国际得到了诗坛的普遍认可,但在大众眼中,对于愈发边缘乃至萎缩的诗歌环境而言,他仍如同活化石一般,印证并象征着难辨真伪的那抹昔日荣光。
或许从一开始,西川就是“尴尬”的。1963年出生的他,比朦胧诗一代小十来岁,当他开始写诗时,遍地都是“诗人”,不再有如当初北岛、顾城般的甫一登场便万众瞩目;等到他的写作逐渐进入成熟期,除了汪国真,诗人已不是这片土地上的文化宠儿。更多时候,西川的名字甚至被与海子紧密捆绑,人们期待他扮演一个讲述人,不断掏出属于传奇的点滴往事,或者诬以嗔责,说他靠着故友的光环扬自己的名。
他为此困顿过,认为写作没有意义,也苦恼过,觉得自己好孤独。但他内心终究有着一份也许来自天生的骄傲,他越来越不在乎被理解,“随他们去,每个时代都充满了误会” 。他不再渴望成为一位 “好诗人”,他要写不一样的诗,他要做中国最前卫的人。
他还有极强的好奇心,愿意涉足各个领域。搞翻译、写书法、读诸子百家;两室一厅的工作室里摆满了字画、瓦当、青铜器以及各种来自地表以下不知是什么的小玩意儿;近些年出了两本书,一本关于唐诗,一本关于北宋山水画。诗评家唐晓渡说过,西川身上有一种老式知识分子的气质,西川自己则说,他就是古代人,从过去穿越回来的。
肆意挥洒的兴致源自充沛的创造力,西川明显在自己身上感受到一种不断前行不断打开的冲动。这股力量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六年前的一场朗诵会上,诗人廖伟棠听过西川读诗后不禁感叹:“他太开放了,年轻人都写不出这么狂的诗来。”
不过在西川那里,诗狂不狂大概也没那么重要。“我可以不是诗人,我只是碰巧是个诗人。”他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总想从古代弄出点东西来对抗其他文化,实际上这是一个文化危机”
中国新闻周刊:作为一个当代诗人,这几年你好像突然一头扎进古代去了,出版了《唐诗的读法》《北宋:山水画乌托邦》,做节目也是《跟着唐诗去旅行》《与古为友》。该怎么理解你这种转向?
西川:我不是唐诗的专家,我也不是宋画的专家,我写这些东西的目的跟做学术研究的目的完全不一样,我是个写诗的人,我要问的是人家是怎么干出来的这个活。比如你只跟我讲唐诗写得好,对我没有意义,我知道唐诗写得好,但是我一定要追问他们是怎么写出来的、当时是怎么传播的、当时别人怎么接受的、当时的时代风气什么样。我看不惯那些对唐诗的欣赏式解读,那太无聊了。但是这本小书一出来,别人以为我是研究唐诗的,就开始找我做唐诗的东西,有时候我乐意去,我想了解得更多,比如《跟着唐诗去旅行》,正好我没走过,我愿意跟着走一走看一看,而且也纠正了我一些过去的认识。
宋画也一样。比如我在书里提到李唐的《万壑松风图》,后来的中国人理解的中国画都是文人画,特别讲究留白,好像这个东西才高级,留白只是跟禅宗的兴起有关系,但你看《万壑松风图》多满啊,这也是伟大的传统。我们对宋代的好多认识实际上是明朝人、清朝人的认识。文人画到元后期才有,到了明清都是文人画的天下,你要用文人画的眼光看宋画,你看不明白,我们对宋画的理解被清朝人给带偏了。
宋画里透露出来的宇宙观是后来没有的,这里边有一种东西叫崇高,这个东西是当代人很少体会到的,我们大多体会到的是古人的生活方式,宋词就是生活方式。我认为北宋的绘画绝对是高于宋词的,词就是流行文化,文人画上都不题词,只是因为能够印成书的东西传播起来方便,而绘画的传播是很困难的。所以我写宋画,实际上是用这么一本小书为宋朝人唱一个赞歌,他们曾经达到的状态等于戳了一个坐标在这儿。
我觉得这些东西离我特别近,我是个古代人,我也不知道我是哪个朝代的,别人都是穿越到古代去,我是从过去穿越回来的人。而且它跟我的写作有关系,即使我谈的是美术,但实际上跟我的写作观念、写作意识都有关系,所以它就成为我的一个长期关注。只是说这几年开始呈现,我总得让脑子里这些东西出来,不然老憋着也不太对。
中国新闻周刊:所以如果在古代和当代之间画一条线的话,是一条向下的曲线么?
西川:古代人达到他那个状态,一定是有当时的历史逻辑。现在的文化逻辑推不出这种东西,这个时候就要求你必须在你的文化逻辑里发展出更多的东西,最后还是归结到你的创造力怎么展开。我不相信我的才华比古人差,我对古人没有仰视,米沃什说他要是生在莎士比亚的时代,他的才华不差于莎士比亚,没生在莎士比亚的时代,他只能干他这个时代干的事。
说它走下坡路,可能存在。但每个时代的创造力不一定都表现在同一个东西上,古代人没有别的地方展示他的创造力,现在这么多年轻人拍电影,有可能这个时代的创造力就跑到电影去了。
中国新闻周刊:面对传统的时候,我们往往有两种态度或者说价值观。一种是传统已死,无法回应我们当下的生活,无法回应现代性问题;另一种是传统能带领我们走出西方文明引领下的现代困局,创造更美好的未来。
西川:首先,艺术当中的创造和生活当中的创造,有时候不完全是一回事,如果用讨论生活的态度来讨论艺术当中的创造,有时候会模糊。
古代人的确不处在现代性里,古代的好多东西就是内藤湖南说的已经死掉了,但是古代人处在他的当代生活里,每一个古代人都有他的当代性、都对应他的历史进程。比如杜甫是可以处理安史之乱的,而王维处理不了或者不知道为什么王维就不处理,李白也处理不了。那么杜甫处理安史之乱是我特别在乎的,杜甫和他的当代生活之间的关系,让我想到我跟我的当代生活之间是什么样的关系,有一个结构上的启发。
另外一个是我们总想从古代弄出点东西来对抗其他文化,实际上这是一个文化危机,现有的这些东西提供不了让你觉得可以信服的价值观世界观,你就回到古人那儿,以为古人可以给你提供这些东西来解决当代问题,这个连门儿都没有。所以我虽然这么热爱古文化,可是我特别强调要成为一个当代人,必须是一个当代人,必须像古人面对他自己的危机那样面对这个时代的问题。
因为我从小是学外语的,所以我认为当代性里还要有国际性,包括读古代文学,应该有一个世界眼光,才有可能看出一些以前没有被打开的东西。比如李白的《独坐敬亭山》,传统的解释是他对敬亭山的喜爱跟他喜欢谢朓有关系,但是米沃什有一个解读,“相看”是主体跟客体互相对视,“只有敬亭山”是主体消失只剩下客体。当时读到这我都傻了,我没想到李白居然是个哲学家,这个东西是我们在中国传统解读里完全没有看到的东西。
“80年代诗歌很耀眼,但是不是黄金时代就不好说了”
中国新闻周刊:你在一篇文章里说,“就纯文学领域而言,我们日下的种种努力无异于空谷足音,六十年来我们可资汲取的新文学财富不多”。你彻底地否定了整个新文学?
西川:新文学最伟大的功劳是确立了现代汉语、确立了一种思维方式,这个我到现在也受益于它。但是它的确没产生什么太好的作家和诗人,尤其是诗人,我认的就是鲁迅和1942年的冯至。
因为诗歌是一个很深远的东西,不是一时半会能够起来的。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鸟瞰世界诗歌一千年》,有一个写小说的朋友写了小说一千年,他说诗歌他也能写,最后他发现他写不了,因为过去一千年的诗歌比过去一千年的小说难写多了。诗歌的历史太长了,人类的精英思想不是集中在小说,是集中在诗歌方面,所以诗歌里积累的东西太多了、太丰富了。五四以后,散文还能像点样,小说还能写一点,因为没有那么大的难度,诗歌难度太大了,又完全换了一个语言,从零开始的,胡适他们在美国读过一点意象派就拿过来弄成中国的新诗,都太皮毛了,又赶上了胡适这种人是没有任何诗才的人,他弄不了这个东西。
中国新闻周刊:就像唐诗被认为是古典格律诗的高峰,在通常观念中,当代诗歌的黄金期被定格在了80年代。那么诗歌在今天究竟发展到怎样的一个状态?你认为当代诗歌会有其高峰吗?
西川:诗歌高峰的说法是老百姓传来传去,当然过去鲁迅也说过好诗在唐代都写完了。但实际上这个问题要更复杂一些,复杂在哪——一个是写作,一个是接受。比如某一种写作跟时代的接受比较合拍时,大家就会觉得诗歌重要,如果一种写作跟时代的接受不那么合拍,好像有些人就会说黄金时代已经过去了。所以当我们说一个时代的时候,包含着写作者和接受者两个不同的概念。
我觉得80年代跟唐代不是一回事,因为唐诗之前的铺垫太多了。现代诗铺垫的时间很短,从五四开始中间又跳过50~70年代,几十年时间。所以只能说80年代诗歌很耀眼,但是不是黄金时代就不好说了。
中国新闻周刊:像80年代的那种耀眼,无论对于写作者还是读者,是一个可努力可追求的局面吗?
西川:没法追求。因为80年代是刚走出“文革”的一个状态,现在历史的逻辑不是这么个逻辑。
80年代那时候,每个人都想表达自己,正好诗歌是一个最便利的方式,很多人就挤到这条道上了。但对于很多人来讲,诗歌写作是偶然的,写几年之后注意力就转向了,好多人后来就不写了,所以到现在留下来的还是这几个人。
中国新闻周刊:你以前说过,在当代读者和当代诗人之间存在巨大差距。这个差距有可能缩小吗?怎样才能缩小?
西川:我觉得不会缩小。你让读者现在开始补课,学习世界一百年来的诗歌史,这是不可能的;你让诗人们重打旗鼓另开张,开始写那些能够满足老百姓对各种问题的感受的东西,也是不可能的。诗人有诗人写作的逻辑,老百姓有老百姓的文化逻辑。
将来的诗人的写作观念会变,读者的兴趣也会变,这种可能性是会有的,他们会不会走到一起我不知道。
中国新闻周刊:当年你提出过“知识分子写作”的概念,在一段时间里是和“民间/口语写作”相对的一种写作观。对于曾经告别宏大叙事和意识形态语言的需要而言,“民间/口语写作”可能具有一种特别的意义。那么在大众文化空前崛起的今天,“知识分子写作”是不是比当初拥有了更重要的意义?
西川:当年我们从宏大叙事进入到反宏大叙事,到现在变成了一个私人叙事或者小叙事的阶段,这并不意味着就可以不去触碰那些一直困扰着人的问题。包括我在《北宋:山水画乌托邦》里提到的,山水对于宋代画家来讲,包含了信仰、对生死的认识、对天道的认识,所有这些构成了宋代的绘画,今天你不触碰这些东西然后还想画成那样的画,可能吗?精神的那一块形而上,你可以不再处理古代的那套,但这块空间是需要被填满的,哪怕被外星人填满,从心理结构上讲也是一样的。印度思想家Ashis Nandi提出过一个看法特别有意思,他说过去人们是死于天花和麻疹,而现在死于车祸和癌症,你以为你已经死得很进步了?这是一个反讽,不论死于天花还是死于车祸,都是一样的。我觉得中国人的思想意识中,这些东西都没有建立起来。
“艺术家之间必须有一个本领叫‘认出’”
中国新闻周刊:除了关注传统,你也做翻译,同时自己又在探索当代诗歌。有些人的兴趣广博是源于好奇,但却是散乱的。你在这些兴趣之间有没有自己的一个中心或者主逻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