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密马蒂斯
作者: 蒯乐昊
当某个艺术家进入“不朽”的序列,他的生平便成为大型考古发掘现场,人们会在他过往的蛛丝马迹里翻检,寻找“彼之为彼”的关键信息:他为什么会成为这个样子呢?
北京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的新展“马蒂斯的马蒂斯”,夏日里每天观者如云,280余件作品涵盖油画、雕塑、素描、纸上墨水、版画、剪纸、书籍插画、织物等多种媒介,铺陈于1800平方米的展厅,成为现代主义巨匠亨利·马蒂斯在中国的首次完整亮相,也激起美术界的众多回响。
“线条和色彩之间的关系,这是马蒂斯一生的命题。马蒂斯很早就意识到:作为一个艺术家,最重要的,是要发明新的造型语言,发明自己的语言符号,能够做到这一点的艺术家,才有可能进入艺术史。”法国北方省省立马蒂斯美术馆馆长、马蒂斯研究者帕特里斯·德帕尔普(Patrice Deparpe)说。
在现代主义大师中,马蒂斯显然是个难以讲述的谜。一方面,他拥趸众多,他的画作明艳夺目,即使最不懂画的观众,站在他作品前,也很难不感受到那种扑面而来的欢愉。但另一方面,人们也很难说清楚马蒂斯到底好在哪里。他的画面大多带有某种未完成的感觉,技法被消解,呈现出故意为之的童稚和笨拙。专攻美术研究的人对“马蒂斯何以成为马蒂斯”,也往往语焉不详。与他同时代的其他艺术家,路径则明晰得多。无论是印象派、立体主义还是后期印象派,这些后来进入经典的现代艺术流派,在诞生之初均是不受主流待见的毛头小子,被排斥在官方沙龙和奖项之外,他们因此抱团取暖,在艺术上也能找到明显的彼此影响、彼此启发的线索,但马蒂斯却走了一条相对独立的道路。
一小片地毯带来的迷醉
不得不说,作为艺术家,马蒂斯的起点比毕加索低很多。毕加索在孩童时期已经被目为天才,而马蒂斯直到20岁左右才拿起画笔。
幼年生活在法国东北部荒凉的平原,铅灰色的天空,满村都是乏味的砖房,马蒂斯经历了这个手工业村庄的工业化变革,纺织厂和甜菜厂占领了他的家乡。“在我的家乡,即使路上有一棵树,也会被他们挖掉,因为它遮住了四颗甜菜的阳光。”马蒂斯说。在人生的前20年里,马蒂斯时刻感受到家乡的禁锢,他想逃离。
带来外面世界信息的,是那些四处演出的马戏团,马蒂斯渴望跟着马戏班子一起逃跑。另一次,一位巡游的催眠师成功催眠了少年马蒂斯,在幻象中,马蒂斯沉浸在一大片绚烂的花海里,极其浓烈的色彩,盘旋出复杂的纹样。后来他才发现,那个迷幻视觉来自他脚下的一小片地毯。
这片地毯,几乎可以视为马蒂斯美学的源头,在他后来的作品里,你会看到他用大量笔墨描绘各种鲜艳织物,甚至取消景深,把室内场景完全当成一块二维的花布来画,而晚年的剪纸作品几乎是纹样的天堂——艺术史的考古者在马蒂斯的童年记忆里找到了来处。
马蒂斯的家乡博安地区,纺织业是支柱产业之一,纺织厂里泄漏出来的彩色染料到处都是,马蒂斯家族经营纺织近300年,家中几代都是织工,似乎血脉中都流淌着颜料。随处可见织工在自家门口做活儿,道路两旁就是织机,伴随着噪声,向外源源不断地倾吐出精心织就的纹样。织物天然具备的“装饰性”,贯穿了马蒂斯的艺术创作,后来他也常常到纺织物中去寻找颜色灵感,寻找天然染料的浓烈色彩。
马蒂斯的父亲经营着一家生意兴隆的种子铺,当他发现马蒂斯无意接手店铺时,他劝服马蒂斯学习法律,希望儿子未来可以当上一名公证员。马蒂斯通过了法学考试,但他对公证员的工作完全提不起兴趣。因为严重的疝气,1890年马蒂斯在病床上躺了整整一年,母亲送给他画具和颜料作为消遣。对于病中的马蒂斯,这仿佛一个启示。“从我抓着颜料盒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这就是我的生命。我投身其中,如同野兽去掠夺它酷爱的东西。”
“如果塞尚是对的,我就是对的”
弃法从画的马蒂斯在朱利安学院短暂学习了一段时间,很快就感受到学院派生活的刻板枯燥。在巴黎艺术学院任教的古斯塔夫·莫罗注意到了这位青年画家,邀请他加入自己的画室。莫罗是颓废派最后一位代表性艺术家,他不仅是象征主义的先驱,也是许多超现实画家灵感的启发者。马蒂斯的风格与莫罗截然不同,但他深受莫罗创造力的鼓舞,也从莫罗那里得到许多绘画技法的指点。

习画初期,马蒂斯临摹了不少让-西蒙·夏尔丹的作品,在UCCA的马蒂斯大展上,可以看到数幅这样精心临摹的油画,这些画陪伴了马蒂斯相当长的时光。夏尔丹是静物画大师,他深刻影响了塞尚,梵高则把夏尔丹与伦勃朗相提并论。马蒂斯显然与夏尔丹共同分享着对于室内的兴趣,以及在有限空间里营造微妙平衡的方法,但他渐渐告别了夏尔丹那种古典沉郁的色彩和光线。
不可避免地,马蒂斯接受了印象派对光线的重新理解。他花大量时间在夏季的圣托贝兹作画,研究地中海的阳光,也研究修拉的点彩画法是如何把光线彻底分离成色彩颗粒。他去拜访修拉最重要的弟子保罗·西涅克,发现西涅克已经在米歇尔-欧仁·谢弗勒尔的科学理论基础上构建起自己的“多色调色板”。谢弗勒尔出版过一本名为《色彩区分与命名方法概要》的书,他观察到,当原色与其“互补”色搭配在一起时,原色的浓度会增强很多——在此基础上,谢弗勒尔设计了一个精心排布的色盘,按光谱把互补色相对陈列出来。这本是指导印染工业的学术著作,却让画家马蒂斯从中受益。
另一个不可忽视的影响当然来自塞尚。现代主义之后太多绘画流派都称塞尚为其鼻祖,“以至于我们依然能通过一大屋子相互竞争的继承人,看到他的遗产……他是为数不多的几位几乎影响了所有人的艺术家之一。”艺术评论家罗伯特·休斯说。
马蒂斯对塞尚醉心不已,在还不具备收藏能力的时候,就渴望拥有塞尚的那幅《 三浴女》。因为丈夫的执念,他的妻子阿梅莉不得不典当掉自己的一枚祖母绿戒指,作为分期购买这幅画的首付款。
当时他们正是新婚伊始。婚前,马蒂斯提醒自己未来的妻子:尽管他非常爱她,但他永远更爱绘画。阿梅莉会在未来的生活中领悟到这一切的——她永远失去了那枚心爱的戒指,等马蒂斯好不容易凑够了钱,已经过了赎回期。但塞尚《三浴女》对马蒂斯后来的艺术生涯至关重要,他一直把这幅画带在身边,“每次我在艺术道路上冒险,都是这幅画在道义上支撑着我渡过那些紧要关头。”马蒂斯后来说,“如果塞尚是对的,我就是对的。”
阿梅莉的父母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卷入了一场巨大的金融骗局。这一大型金融诈骗案席卷整个法国,连银行和政府都陷入危机,全国到处都有受害者自杀。阿梅莉的父母被怀疑与案件有关联,父亲因此被捕入狱,马蒂斯的画室也遭到搜查,阿梅莉全家遭受被骗者的威胁逼迫,尽管后来被证明是清白的,但她的父母从此沦落为身无分文的社会弃儿。马蒂斯一度精神崩溃,有两年时间几乎无法拿起画笔。
为了洗刷耻辱,阿梅莉从此坚持要求马蒂斯始终穿套装。这个过去不修边幅的艺术家终生恪守了这一规定。在后来留下的影像里,他甚至穿着正式的西装三件套在画油画!有时候外面套一件白大褂,仿佛医生或科学家。冬天则是呢子大衣,一丝不苟地扎着领巾。这种优雅拘谨的形象,跟当时活跃在巴黎、落拓不羁的先锋艺术家们大相径庭,但自尊和不甘被击垮的倔强,迫使马蒂斯一家向世人展示,他们是一个体面、守礼的家庭。
“野兽派”朝观众泼来一桶颜料
内忧外患夹击下,马蒂斯画出了他转折期的重要作品《奢侈、平静和欢愉》。从画面上看,这幅画依然是向修拉和塞尚的致敬之作,修拉的点彩派笔法,以及直接借鉴自塞尚《三浴女》的图式,但他背弃了塞尚的温和用色,画面上密布着西涅克式的冲突对比色,洋溢着感官的欢愉。
以罗丹和雷诺阿为首的艺术家从1903年开始建立秋季沙龙。1905年,马蒂斯的作品出现在秋季沙龙上,人们对他恶语相向,评论家也毫不留情。“马蒂斯就是无秩序的化身,他代表着一种与传统全面粗暴的决裂……他就像一个戴着傻瓜帽子的骗子。”
马蒂斯在沙龙上展出的风景和肖像画尺幅都不大,其中一幅是《马蒂斯夫人像:绿线》,画面上的阿梅莉被赋予了一个笔直的绿鼻子,把她的脸一分为二,一边黄里带绿,另一边樱粉色,头发坚硬如钢盔,扁平的脸部和立体乌仁的眼睛,体现出非洲雕塑的影响。马蒂斯刚刚迷上收藏这种原始风情的非洲面具,这并在后来把它们推荐给毕加索,也成为毕加索的重要灵感来源。


因为舆论哗然,马蒂斯禁止妻子阿梅莉参观展览,生怕她被人认出,当众遭到刁难,甚至提议她外出避一避风头。马蒂斯自己在整个展期也只出席了一次。他这么做是对的,人们真的在他的画前极尽嘲笑之能事。
羞辱无处不在。马蒂斯的父母对他的绘画生涯漠不关心。马蒂斯带着自己的一件作品回到家乡,展示给母亲看,母亲惊讶地叫道:“这根本就不是画呀!”——马蒂斯闻言,马上抄起一把刀子把画毁了。
除了马蒂斯,1905年的秋季沙龙还展出了德朗、高更、鲁奥等人的作品,展厅中央放置着马奎特的一尊带有15世纪风格的儿童铜铸雕像,艺术评论家路易·沃克塞尔忍不住感叹:“身处兽群之中的多纳泰罗(文艺复兴时期雕塑家,代表作的形象是一位青铜少年)啊!”“简直与朝观众泼来一桶颜料没什么两样!”他的评论广为流传,到第二年,这批艺术家已经被命名为“野兽派”。
恶评如潮。买?还是不买?
“野兽派”大名鼎鼎,但却是一个短命的组合,从1905年那场离经叛道的色彩革命,到1907年毕加索的《亚威农少女》诞生,这个流派只存在了不到三年。“野兽派”成员在风格和意见上并不统一,也并没有输出成型的理论,他们只是共享了对于明亮、强烈冲撞色彩的热爱。他们刻意保留粗糙迅疾的表面和失真的形体,让色彩成为画面上最原始的统治能量,仿佛色彩本身即为生命的礼物。应该说,1905年那场让“野兽派”一举得名的秋季沙龙,也就是“野兽派”艺术家们唯一一次风格统一的同台演出了,很快他们就分道扬镳,各自发展出迥然不同的艺术道路。
“那些年轻画家对着这幅画嘲笑个不停,然而利奥、迈克尔和莎拉却严肃地站在画前,被它深深吸引。”这三位发现马蒂斯闪光点的藏家来自斯泰因家族,莎拉是迈克尔的夫人。利奥、迈克尔、格特鲁德三兄妹从美国移居到法国巴黎,格特鲁德·斯泰因因发掘了毕加索和海明威闻名遐迩,她和哥哥利奥共同居住的家,成为巴黎流动盛宴的中心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