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子化与无法离婚的日本妻子们
作者: 杨楠何谓婚姻
“婚姻到底是什么?”这是小林美希在《有恨意但不离婚的妻子们》的结尾留下的问题,也成为我们抛给小林的第一个问题。
小林笑了起来,坦言她在写作时,“何谓婚姻”的疑问在她脑海中徘徊不去:曾经相亲相爱、信誓旦旦地步入婚姻殿堂的两个人,到头来为何恨不得对方“去死”?
而今写作完成,她仍然没有答案。“对于夫妻关系融洽的人来说,婚姻是美好的事情,对于离婚的人来说,婚姻也没什么,我喜欢那些能够果断离婚的人。但对于想要离婚而不能离婚、又真憎恨丈夫的妻子来说,婚姻是什么呢?婚姻制度对他们来说毫无意义,也是他们不幸的根源。”小林说,“过去,人们为了生存下去,为了养育孩子,不得不维持婚姻以保护家庭。现在,我发现人们还是会为了孩子、为了经济,在一个没有健全社会保障的环境中,为了生存去维持婚姻。我很难描述婚姻到底是什么,我甚至怀疑我们的社会是不是在倒退。”
2012年2月24日,日本《每日新闻》登载了一篇题为《搜索“丈夫”这个词》的文章,提到若将“丈夫”一词作为关键词输入搜索引擎,自动显示的第一个关联词是“去死”。但是,如果输入“妻子”,最先显示的关联词却是“礼物”等比较积极、充满善意的词语。那篇文章声称,丈夫若不抛弃“我家里没事儿!”这种毫无来由的自信,与妻子保持良好关系的话,很可能真的会落得“去死”的下场。
初读此文时,小林并没有留下深刻的印象。她出生于1975年,经历了日本从1993年开始的十年“就业冰河期”。她常年追踪劳动雇佣问题,几乎一直在报道自己同代人所遭遇的困境:二十多岁时,她是日本最先关注非正式雇佣制度的记者;到了三十多岁,那些被非正式雇佣的同龄人已步入中年,即使日本经济复苏,但因为早年没有获得一份正式而稳定的工作,他们的艰辛却更甚以往。在一系列就业报道中,小林逐渐关注到孕妇在职场上的差别待遇泛滥,而已经做了母亲的女性不得不退出劳动市场,日本逐渐成为一个“不让生育的社会”。
日本的少子化问题导致劳动力人口剧减。对此,日本政经界进行了一系列工作方式的改革。安倍晋三上台后提出了“一亿人口活跃”“打造全体女性大放异彩的社会”“改革工作方式”等政策,并陆陆续续地提出了众多有关劳动的口号和史无前例的雇佣政策。
小林一度认为,是不合理的雇佣制度和社会的育儿保障制度导致日本的年轻人无法结婚、女性不愿生子。围绕这两点,她出版了基于大量采访写就的《中年漂流——无法逃脱的就业困境》和《不让生育的社会》。她曾以为制度改变,少子化的社会现象也会随之改变。但经过了20年的观察,小林发现,就算雇佣和育儿制度有所改变,日本的生育困境依然没有得到改善。2021年,日本遭遇了有记录以来最低出生人口数——81.1604万人,较上一年减少29231人,降幅远超预期,少子化趋势进一步加剧。日本厚生劳动省一位官员向路透社表示,2021年日本生育率下降是育龄妇女人数减少和20岁至29岁年龄段女性生育率下降的结果。
与此同时,在小林有关劳动雇佣及育儿问题的采访中,目睹了一直轻声细语说着“我丈夫”“我老公”的采访对象,一旦打开心扉、畅所欲言后,会突然在某一个瞬间怒气冲冲地称自己的丈夫为“那浑蛋”。虽然程度不同,但受访者无一例外地表达,她们有过希望丈夫“去死”的念头。至此,小林才意识到,糟糕的婚姻关系极度值得关注。
当然,杀夫的行为和抱有“希望丈夫去死”的念头不能相提并论,但小林仍然想去追根溯源,到底是什么原因,迫使妻子们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我在想,我们的婚姻制度是不是也需要变革,我们面临着非常多样化的选择:有的人不愿意生孩子,有的人想要生孩子但不要丈夫。我们需要一个不结婚也可以生孩子的社会。”小林说。
2022年5月,在日文谷歌中检索“丈夫”,首先出现的智能联想仍然是:“丈夫 死亡的方法”。
全职主妇的深渊
20年前,为了报道非正式雇佣制度下的年轻人,小林认识了贵子。
贵子毕业于名校早稻田大学,毕业即遭遇“就业冰河期”,成为了一名非正式雇员,收入较正式雇员减少四分之一。贵子在印刷业工作,是行业里极少数能够控制印刷成品与电脑设计之间没有色差的员工。不仅如此,贵子只要用手捏一捏纸张,就能知道纸张的材质和厚度。
尽管贵子工作努力又专业,但她没有得到认可:没有升职加薪,贵子只是一个没有未来的非正式雇员。
超负荷工作的贵子每天都赶末班车回家,她时常疲惫不堪地想:“再这样下去,就要累死了。”年近30,贵子以结婚为借口辞职,准备在婚后重新找一份工作。
丈夫比贵子大7岁,在一家实力雄厚的公司工作,勤快且看起来性格温厚。贵子以为自己稳获了“安定股”。
但辞职大约两个月后,贵子就怀孕了,找工作的计划不仅要搁置,婚姻危机也迅速浮出水面。丈夫对于房地产经纪公司的吹嘘深信不疑:买下一块破地,找建筑商盖房,就能稳赚租金。“我丈夫以前炒过股,损失了好几百万,我有一种他要重蹈覆辙的预感。”贵子说。
因为买地盖房,贵子与丈夫的争吵逐渐升级,但丈夫并不在意贵子的反对。最终,夫妻俩背上了五千万日元的贷款,盖好的房子也只租出去两间,大多数房间空着。
贵子的丈夫虽然不知体恤他人的感受,但对钱财和物件却颇为宝贝。“后来我们的争吵再度升级,两个人扭打起来。我被他推倒在地,刮坏了墙壁,他连看都不看已经倒在地上的我,直接扑过去检查刮坏的墙。”
由于无法和丈夫沟通,贵子几乎终日处在心情郁闷、萎靡不振的状态里,还经常发烧。一年365天,她每天都在想:“这混账,怎么不去死啊?”
慢慢地,贵子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虽然去看了妇科和精神科,可还是把气撒到了孩子身上。贵子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是在虐待孩子后,一家人去了儿童咨询中心。儿童咨询中心建议他们搬离那栋房子,丈夫先以沉默抗拒,最后勉强同意。但在这之后,对于孩子上幼儿园的一系列事情,丈夫再次闪躲。
贵子对孩子抱有愧疚:从出生那天起,孩子就每天面对着吵架的父母。在幼儿园里,孩子显得对周围的事物漠不关心,从不加入同龄孩子的玩闹,只是紧紧贴着贵子,寸步不离,透露着内心的不安。
贵子说,没离婚,是因为不想给饱受精神创伤的孩子伤口上撒盐。她还在努力为孩子创造一个和谐的家庭环境,告诉孩子“爸爸是很重要的人”——尽管她在心里已经将丈夫当作陌生人。
“当初不和他结婚就好了。”贵子无数次这样想。生完孩子重返职场的计划,也因为终日精神萎靡而未能实现,再生一个孩子的心愿更是绝无可能。
贵子的故事首先出现在小林2004年所做的报道特辑中,而后又出现在《有恨意但不离婚的妻子们》一书中。这些长期保持联系的受访者,往往希望与小林一起,唤起整个社会对一些实际问题的关注,而不是仅以一次采访或报道而告终。
正是贵子启发了小林对婚姻关系的关注:贵子陷入难以自拔的全职主妇的深渊,这一切缘何发生?


据日本国立社会保障及人口问题研究所的调查,在经济条件允许的情况下,日本有20%的女性希望成为全职主妇。
小林认为,这种选择受到了就业环境的影响:对于在“就业冰河期”步入社会的女性,无论是不是正式员工,就业环境都在日益恶化,由于无法获得育儿假,生育即失业,别无选择的她们只能成为全职主妇。
如若选择离婚,外出工作的单亲妈妈往往无法获得预期的薪资。另一位受访者京子则告诉小林:她能够挣钱养活自己和孩子,再苦再累都会咬牙坚持。“可是,因为托儿所和儿童托管制度不健全,没人可以替我照看孩子,很多工作我都没办法做。现在的儿童托管制度真的太需要改善了。”
与此同时,日本内阁府的调查显示,日本的年轻人或受教育水平较高的人群中,男女性别差异意识正在逐渐消弭:赞同“婚后男主外、女主内”观点的人正在逐年减少。
一边是日渐增长的性别平等意识,一边是成为全职主妇的现实,小林认为,这般矛盾之下的女性,在婚后难有幸福可言。
不能离婚的“团块世代”
不顾妻子怀孕照常去喝酒,不愿给孩子换尿布,早上送孩子去托儿所、下午却借口加班不去接孩子……这样的细节充斥于《有恨意但不离婚的妻子们》。丈夫们也许会惊讶:“啊?就因为这点小事?”但妻子们心生杀意的瞬间,正潜藏在日常生活日复一日的鸡毛蒜皮中。如果丈夫一直对妻子的不满视而不见,那么,凉透了心的妻子,终有一天会在内心真切希望丈夫去死。
小林的父母属于“团块世代”,这是“二战”后出生的第一代日本人,经历了物资极为匮乏的童年,自幼习惯竞争,充满重振日本的使命感。在对父母辈的采访中,小林发现,团块世代的女性即使不愿意,也必须结婚离职,改用父姓——这在当时是理所当然。她们因为做家务和抚养子女的劳动得不到认可而苦闷,也因为社会的偏见以及经济无法独立,而不能离婚。
小林以《不再需要老公!对丈夫恨之入骨的团块世代妻子》章节标题,讲述了一些在矛盾中度过了二十多年的中老年夫妻,其中,妻子的怨恨令人毛骨悚然。

2014年,在东京,一名70岁的女性殴打丈夫(79岁)并致其死亡。案发36年前,妻子发现丈夫出轨,但她忍下了内心的苦楚。直到2013年,丈夫觉得时过境迁,向妻子坦白了婚外情的细节。而妻子,面对胃癌手术后卧病在床、需要自己护理照顾的丈夫,脑海里不断浮现他36年前的背叛,最终无法按捺心中的愤恨。
对于已经退休的团块世代夫妇,有恨意的妻子们往往都算过一笔账:如果离婚,判决下来的抚慰金和生活费,甚至即使拿到丈夫一半的退休金,算下来也不能够负担独自生活的开销。
“到我们这个年纪,离婚是不可能了。不管我们俩谁搬出去,都要多花一倍的钱。靠养老金度日的我们,为了不产生额外的花销,就算心里再不愿意,也必须住在同一所房子里。”70岁的信子告诉小林。退休后她找了一份在幼儿园做营养师的工作,既是为了钱,也是因为不想与丈夫一起待在家里。
“团块世代的男人就是废物。没带过自己的孩子,所以根本不会带外孙。什么都指望不上。所以,对他完全不抱任何期待是最正确的选择。”信子说。信子年轻时,曾为了孩子而忍耐丈夫暴躁的脾气与懒惰的习性,也曾因使用丈夫的月薪而遭到羞辱,也曾做些违背本心的事情去讨好丈夫。“为了讨得一点生活费,不得不向丈夫献媚的女性,真是太可怜了。”小林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