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的女儿

作者: 钱杨 李诗韵 郑嘉馨 谦君

诗词的女儿0

2024年11月24日,叶嘉莹去世,享年100岁。

这个名字的前面,常常被标以诸多称谓,有“古典文学研究泰斗”“诗人”“教育家”,也有“诗词的女儿”“穿裙子的士”等,但叶嘉莹自己曾为它们排过序,因为大半生时间都用于教学,所以“首先是教师,其他都排在后面”。

从1945年大学毕业起,此后余生,教师叶嘉莹几乎都在讲台上站着。91岁那年,她还在几十平方米的住宅里给研究生上课;92岁、93岁,她用218首古诗词做了儿童古诗读本,并录制讲解和吟诵;96岁已经坐在轮椅上,依然给南开大学新生讲了开学第一课。

生于战乱,长于动荡,叶嘉莹在政治风暴中一度漂泊海外、无以为家,直到晚年才归国定居。那些年,她不仅经历过生离,同时也要面对死别,17岁丧母,几十年颠沛,52岁失女。用叶嘉莹自己的话说,“很多事情没有选择的余地”,一生“都是随命运的拨弄和抛置”。

她说:“但是我不跌倒,我要在承受之中走我自己的路。”

孑然一身地步入老年。生命中太多时刻,叶嘉莹身边只有诗。无边无际的苦难,诗把她度过去;见到了诗的世界的辽阔深远,她又成了摆渡人,把外面的人接进来。

叶嘉莹写过一首诗,名叫《高枝》,里面有两句是:“所期石炼天能补,但使珠圆月岂亏。”这是她晚年的心愿——炼石补天般地传承中国古典诗词,也表达了对年轻人的期待,生怕他们对诗词之美无知无觉,“如入宝山,空手而归”。

于是她一生都在讲台上站着,把诗中的吉光片羽递到他们手上,即使“生命已在旦夕之间”,也还在努力做到“盖棺事则已”的那一刻。

1990年,叶嘉莹从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亚洲系退休。她决定捐出退休金的一半——10万美金,在南开大学设立“叶氏驼庵奖学金”和“永言学术基金”。“驼庵”是她老师顾随的号,“永言”则从她已故的大女儿和女婿名字中各摘了一个字。

前几年,她又捐出了自己的全部积蓄和变卖房产的收入。截至2020年,已累计捐赠3568万元。

南开大学的讣告中写道:叶嘉莹为中国古典文学的研究、传承和发展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她曾先后获得“中华诗词终身成就奖”“感动中国2020年度人物”等数十项奖项和荣誉称号。

早在近10年前,人物记者见到叶嘉莹时,她顶着一头白发,神采飞扬地完成了一场长达3个小时的讲座。在那一年的访谈中,叶嘉莹说:“我没有什么大的学问,也做不出什么大事来,但是我真的喜欢诗词。我看到了诗词的好处,我应该把我所见到的这么好的东西说出来,传下去。”

坚持站着讲课

那场讲座,身着紫色开襟长衫套装的叶嘉莹在一阵掌声中从舞台一侧走出来。她因为腰腿之疾,由左右两位工作人员搀扶着,一小步,再一小步地,往中央走去——那儿立着一方讲台。

主办方给她准备了一张柔软厚实的靠背椅,她不坐,要站着讲课,把椅子晾在身后。“我到现在90多岁,我的腰腿有毛病,但是我一定是站着讲课的。这也是对于诗词的一种尊重。”

叶嘉莹不慌不忙地讲了3个小时,长度超过主办方的预计。她白发微卷,神采飞扬,连连打起手势,毫无衰老、疲倦之态。只在讲座中段,实在是累了,她用商量的口气说:“我想我现在可以休息两分钟吗?”听众以掌声作答,她坐下来喝了几口茶水。

叶嘉莹出生于1924年,1945年毕业于北京辅仁大学。20世纪中期曾在中国台湾执教于台湾大学、辅仁大学、淡江大学。1969年迁居加拿大温哥华,受聘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终身教授,1991年当选为加拿大皇家学会首位中国古典文学院士。1979年起,她每年利用假期回国讲学。2013年,因年老不能再越洋奔波,决定正式回国,定居南开。

她一生致力于古典诗词的教学,获得了使古典诗词于当代“再生”的赞誉。90岁生日时,国务院前总理温家宝向她发来贺信,温家宝在信中称赞她心灵纯净、志向高尚,诗作给人以力量,“多难、真实和审美的一生将教育后人”。

叶嘉莹为她一生获得的学者、教师和诗人等众多名号排了个序,说大半生的时间都用于教学了,所以首先是教师,其他的都排在这后面。

当天讲座的主题是“从漂泊到归来”。91岁的年纪,她对从前的事情已经一点儿一点儿地忘记了,幸而人生重要时刻她都写有诗词。她把一生所作的几十首诗拿出来,用黑色隶书字体打在幻灯片上,一首首吟诵,逐字逐句地讲。从生于战乱,长于动荡,到艰难度过政治风暴,漂泊海外,再到晚年归国定居。

这些诗篇中包含了她最真挚的感情,少年丧母,写了8首哭母诗,晚年丧女,她又写下10首哭女诗;吟诵时,她仿照古法,把入声读成仄声,曲折婉转,有音乐之美,一生起伏尽在抑扬顿挫之中。

诗词几乎是叶嘉莹生活的全部,尤其现在当她孑然一身迈入老年,更是如此。上学时,当年她在班上年纪最小,连她都91岁了,从前的老师、同学已经一个都不在了。给年轻人讲课成了她最愿意做的事。只要有人邀请,她都欣然前往。30多年来,她曾经应邀到国内几十所大学讲学,举行古典诗词演讲有数百场之多。

“我一直在教书,这是情不自已。”她说,“这么好的东西怎么能不讲给年轻人知道?你不能讲给青年人知道,你不但是对不起下面的青年人,你上也对不起古人。”

“我天生就是一个教书的。”叶嘉莹说。从1945年大学毕业至今,她在讲台后站了整整70年。“我本来只教了一个中学,可是学生喜欢你的教书,就传说出去,于是第二个中学请你教,第三个中学请你教,连第四个中学都来请你教,直到你的课时再也无法排上为止。所以,我都是不教书则已,我一教书,就一直教下去了。”

“当然人总是会老的。”她感叹道。她说现在跑不动了,走一小段路都要人搀扶,“怕跌跤”。讲起过去单枪匹马飞到各地讲学的日子,她很怀念,藏不住得意,“你们无法想象我讲了多少课”。

对叶嘉莹而言,没有退休这回事。91岁了,她还带学生,在家中的小客厅为他们讲课。2014年,在南开大学为她举办的九十华诞的学术会议上,她发表生日感言说:“以后一定会继续努力地工作。”

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

叶嘉莹少年时就表现出了兼具悲悯与智慧的“诗心”。这得益于她的家庭教育。旧学修养极深的伯父是她的启蒙者。伯父给了她一本诗韵,教她“一东,二冬,三江,四支……”10多岁时,就出题让她作诗。叶嘉莹记不起第一首诗的全部细节,只记得那是一首关于月亮的诗,用的是十四寒的韵。

王国维曾有一句感叹,“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叶嘉莹忧患不断却成就斐然的一生,正是这句话的注解。

15岁的一个深秋傍晚,叶嘉莹长时间蹲在地上看一只快要僵死的白蝴蝶,怎么挣扎都飞不起来,她写下一首《秋蝶》,意境孤寂清冷。16岁的夏天,她作了一首《咏莲》,“如来原是幻,何以度苍生”,追问起人生意义。

有人问她,怎么你十几岁就写这样悲观和深刻的诗?她回头想想也觉得奇怪,“莫知其然而然,莫知其为而为,总之我写了这样的诗”。

少年时代,叶嘉莹经历了国仇与家难的双重变故,这些诗作,全都是有感而发。

叶嘉莹一生少有安稳的日子,经历了3次大的灾祸。17岁丧母,让她比一般人提早明白了生死离别之意。

1948年,她随丈夫渡海赴台。台湾当局施行白色恐怖政策,丈夫因思想问题入狱,她和幼女也一度被拘,政治风暴让她无以为家。那时,她常常做“回不去”的梦。梦中回到老家北平的四合院,但所有门窗紧闭,她进不去,只能长久徘徊于门外。她还常常梦到和同学经过什刹海去探望老师顾随先生,却总是迷失于又高又密的芦苇丛中。

几年后,丈夫出狱,却因长期囚禁性情扭曲,动辄暴怒。为了老父和两个读书的女儿,她辛苦教书维持整个家庭,极尽忍耐,以平静示人,只在梦中舔舐伤口——那些梦里,逝世多年的母亲突然出现了,要接她回家。

王安石的《拟寒山拾得》把她从悲苦中提振了起来。其中一句,“众生造众业,各有一机抽”,如当头棒喝。她跟自己说,要把精神感情完全杀死,杀死了,就不再为它烦恼。

诗词佐证了她如何度过艰辛岁月。政治风暴渐息,她在台湾一所私立学校谋到教职。盛夏的台南,高大的凤凰木开了一树艳红的花朵。这种美丽而陌生的植物,是她在北方的故乡所没有见过的。“我真是感到,往事如烟,前尘若梦。我当年在故乡的那些欢乐的时光永远不会回来了。”那时她不过二十来岁,却在岁月无情的流逝中,有了“雨余春暮”的中岁心情。

“我们在大时代的战乱变化之中,真是身不由己。把你漂到哪里,就落到哪里,都不是你的选择。”在一篇文章中,她提出“弱德之美”的概念。说诗词存在于苦难,也承受着苦难,因此是“弱”的。但苦难之中,人还要有所持守,完成自己,这是“弱德”。她说自己一生没主动追求过什么,面对不公和苦难只有尽力承担,她极其坚韧,“把我丢到哪里,我就在那个地方,尽我的力量,做我应该做的事情”。

1969年,叶嘉莹偕全家迁居加拿大温哥华。“我的忧患总是接连而至的。”讲座上,她念起一首诗的诗引。“1976年3月24日,长女言言与婿永廷发生车祸同时罹难……”她左手拿着讲稿,右手撑在讲台上,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儿。

“早年我母亲去世,死在天津到北京的火车上,我写了8首哭母的诗,没有想到我50多岁了,年过半百,大女儿跟女婿在一次出游的车上出了车祸,两个人同时不在了。”料理完女儿女婿的后事,她闭门不出,日日哭泣,写了10首哭女诗。

“平生几度有颜开,风雨逼人一世来”,“痛哭吾儿躬自悼,一生劳瘁竟何为”,她叹命运不公,反思劳瘁一生的意义。“我半生漂泊,辛辛苦苦维系了我的家庭,而我大女儿跟我大女婿居然发生了这样的不幸。”

经过这一轮苦难,叶嘉莹突然觉悟到,“把一切建在小家、小我之上,不是一个终极的追求和理想”。

1978年春天的一个傍晚,她独自穿过一大片树林去投一封寄往中国的信。在那封信中,她向中国政府申请回国教书。她说自己一生“很多事情没有选择的余地”,而这次是她唯一一次主动争取。从家中出来时,树梢上还有残阳余晖,往回走时,天色全暗了。那个黄昏让她思索如何对待余下的日子,“唤起了我年华老去的警醒”。她当时写了两首诗,其中有两句,“漫向天涯悲老大,余生何地惜余阴”。

1979年,她收到了中国教育部批准她回国教书的信,安排她先去北大教书,不久后又应李霁野先生之邀去了南开。每年3月,温哥华的大学停课放假了,她就飞回国内讲学。如此奔波30多年,直到2014年,她决定不再越洋奔波,选择了定居南开。

“所以我就回来了。”叶嘉莹放下讲稿,露出了笑容。

珠圆月满

回忆初回南开的讲课盛况,叶嘉莹依然很兴奋:“那个房间里坐得比现在还满。”她朝台下比画着。台阶上、窗户上都坐着学生,她得从教室门口曲曲折折地绕,才能走上讲台。

1979年,叶嘉莹回国授课时,徐晓莉是一名旁听生。当时她是天津师范大学的学生,特意跑到南开大学旁听。她回忆说:“那个时候大家穿着清一色的(衣服),男生和女生都分不出来,可是叶嘉莹在讲台上一站,从声音到她的这个手势、这个体态,让我们耳目一新。没有见过,真是美啊。”

她记得叶嘉莹在黑板上的板书也很好看,竖排繁体,一边说一边写,速度很快。“因为她可能用英语讲课习惯了,她装饰句很多,而且定语从句很多,很长很长的句子,滔滔滚滚的,听都听呆了。”她说,“从那以后,我们回去就一传十,十传百……”

叶嘉莹白天讲诗,晚上讲词,学生听得不肯下课,直到熄灯号响起。她写了“白昼谈诗夜讲词,诸生与我共成痴”的句子,形容当时的场面。

“文革”刚过去,学生对于新知和旧学,尤其对承载真善美的诗歌,有极大热情。叶嘉莹继承了她的老师顾随先生的讲课风格,“纯以感发为主”,全任神行、一空依傍,注重分享心灵的感受。

这是很多学生和教师闻所未闻的教学方式。课后,有很多学生给她写信。徐晓莉是其中之一,她写信告诉叶嘉莹,听了她的课,“我的人生就这样开始改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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