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鹭凝望老工厂

作者: 李晓

万州高梁镇贝壳山巅,晨曦如打散的蛋清,在天际晕染出透明的青蓝。草木疯长的季节里,我随孙哥去探访他曾经工作过的老工厂。

这家原名清平机械厂的老工厂建于20世纪60年代。

孙哥18岁进厂,60岁退休,那些与车床共同老去的晨昏,早已淹没了少年的轮廓。

这些年来,老工厂的车间机床、澡堂水汽、俱乐部舞曲、食堂饭盒碰撞声,在孙哥梦里不断蔓延,像野蛮生长的爬山虎,顺着记忆缝隙,在每一个神经末梢生根发芽。

孙哥进厂第一天,任车间主任的父亲递给他一根烟。厂区林荫下,两缕青烟缠绕着爬上树梢。

常年严厉的父亲,神情似乎松了半圈:“你进厂当了工人,靠工资可以养活自己了,我不再干涉你做啥了。”

进厂以前,孙哥在家里悄悄抽烟,会遭到父亲一顿呵斥:“小孩子,抽啥烟!”

孙哥带留着长辫子的姑娘回家,等姑娘走以后,父亲又是一顿呵斥:“小孩子,自己都养不活,谈啥恋爱!”

对暴脾气的父亲,孙哥一直顺从、忍耐、躲避。久而久之,父子俩心里已隔出一条鸿沟。

那一天,孙哥没出声,只点了点头,心里的坚冰却悄然融化。

进厂以后,孙哥的世界变得热气腾腾。

机器的轰鸣、电影院的笑声、俱乐部的联欢、澡堂的水汽蒸腾、厂区林间的清脆鸟鸣,将孙哥的生活塞得满满当当。

一个亭亭玉立的姑娘,也走进孙哥的心房。

被称为“厂花”的姑娘,有梅花鹿一样的大眼睛,惹得多少像孙哥这样的小伙子,心里泛起涟漪。

1994年,老工厂主体迁建到了上游一个大城市,留下40多个工人看守老厂区,生产加工主厂下达的定单产品。

孙哥回到老工厂,留守驻厂的“厂二代”老袁接待了他。

老袁带着孙哥依次走进车间、会议室、电影院、食堂、防空洞,每一处都唤起孙哥遥远而亲切的记忆。

在废弃车间里,一架机床已锈迹斑斑,一只蟾蜍趴在上面,鼓膜随着孙哥的呼吸节奏微微颤动,像是有话要说,又忍住了。

这架机床正是当年孙哥工作的机床。孙哥张开双手,如大鸟的翅膀一样抱住机床,指腹突然传来熟悉的震颤。

孙哥的父亲曾与他在同一车间工作,轮流从事过车、铣、刨、磨、钳、铸、锻、铆、焊等工种。他将手艺一点一点传给孙哥,常说的一句话就是:“眼睛要长在心上”。

钢花四溅的岁月里,孙哥父亲的心血,早已和机油、铁锈一起,沁进了机器的骨缝。

三年前的夏天,父亲在病床上咽了气。临终时,他颤巍巍伸出两根手指,向西边指了指。孙哥明白,那是老工厂的方向。

孙哥来到电影院,上千张木椅已积满灰尘,那也是光阴的尘埃。坐下时,《庐山恋》的旋律突然在空荡的大厅响起:“跳跃的心儿呀,为什么这样慌乱,像那平静的湖水荡起波浪……”

歌声像遗落的钢珠,在生锈的记忆轨道上滚动。

孙哥又想起那个冬夜,银幕上的光影明明灭灭,“厂花”姑娘正好坐在前排,身旁挨着办公室的文秘小伙。

那场电影,孙大哥是心不在焉看完的。散场时灯光骤亮,姑娘回头看见了孙哥,嫣然一笑。

孙哥悻悻地往宿舍走,心里火烧火撩般难受,突然拐弯去了厂长秘书小汤的宿舍楼。两人沿着厂区林间踱步,孙哥把梧桐果碾得噼啪作响。

小汤是一个文学青年,每天坚持写诗。

那晚,孙哥对小汤说:“兄弟,帮我写一首诗吧,我请你吃酸菜鱼火锅。”

小汤诧异地问:“写啥内容?”

孙哥又摇了摇头,说:“算了算了,写诗也没啥用了。”

后来的一个月里,孙哥郁郁寡欢,有一次险些把手伸进旋转的机器里。

老工厂的邮局掩映在厂区松柏中,门前挂着绿色邮箱,柜台有翻修的痕迹——4年前,一部反映工厂生活的电视剧曾在这里拍摄。

孙哥想起,那些年他常常在邮局门口徘徊,等待恋人从500公里外邮寄来的信件。

草绿色信笺上,一行一行小楷字微微倾斜,吐露着脉脉相思,如秧苗一般稚嫩。夏天的闷雷从云层隐隐滚过,让孙哥以为是邮戳敲击的声音。

爱情的种子在心里悄悄发芽,只等一个熟透的秋天。

我和孙哥在厂区食堂吃了午餐,有孙哥喜欢的红烧肉、炝炒小白菜、茄鱼、海带排骨汤。这些滋味,早已深深刻进孙哥的骨子里。

离开老工厂时,几只从山林里飞来的白鹭,在高耸的桉树上发出“咕、咕、咕咕”的鸣叫。待孙哥迈出厂门,白鹭突然腾空而起,扑向土布蓝色的天空。

“瞧,白鹭在给你送行呢。”老袁拍拍孙哥肩膀,“要常回来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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