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戰(下)

作者: 王五一

故事戰(下)0

一個民族的文化遺產,最重要的,其實並不是其先天的自然民族條件,並不是是“五千年文明”還是“二百年文明”,並不是其先天鋼筋的質量,而是這個民族的知識份子的文化稟性——尚武還是尚文。知識份子的文化稟性,是比其自然民族條件、親緣骨架條件、鋼筋粗壯條件重要得多的文化遺產,是最重要的文化遺產。

我們在《人類簡史》的啟示下,討論了人類的“結群史”。其中“故事群”的道理最花哨,最有故事。把一個故事群的自然民族基礎(共同的長相、共同的語言、共同的祖先、共同的文明等)喻作這個群落的鋼筋骨架,把人工澆鑄在鋼筋骨架上的“文化故事”喻作水泥混凝土,那麼,一個現代民族國家,就是這樣的一種鋼筋水泥結構。

一個國家,有鋼筋還是無鋼筋,粗鋼筋還是細鋼筋,“家鋼筋”還是“族鋼筋”——鋼筋水泥的道理一說,近代世界史上列國之強弱窮通的因緣,就豁然明白許多。例如,美國,天然鋼筋的條件最可憐,然而其混凝土功夫卻做得最好,一套劣質自然民族骨架上澆鑄上了一套最好的文化故事,結果成了世界最強。中國,鋼筋最粗最壯,卻因其知識份子的混凝土功夫反著勁兒做,一副最優的自然民族骨架上糊上了一套最劣質的文化故事,結果成了一副“連它自己也撐不起來”的鋼筋祼架。四十年來又不斷地往這祼鋼筋上潑“普世價值”硫酸,待其徹底銷蝕淨盡了,大概就是所謂的亡國滅種了。

說二十一世紀是“中國世紀”,乃至說新千年將是“中國千年”,話,都可以說,但是要靠著歷史的大譜說,從文化改造的角度說,從國家團結的角度說,從民族國家建設的角度說,從佔領人類生存競爭制高點的角度說。“中國世紀”也罷,“中國千年”也罷,其概念都只能從國際生存競爭意義上去定義,而不能用GDP定義,不能用文明進步的邏輯去定義。要創造一個中國世紀,中國人首先要拋棄文明普世思維,停止往自己的鋼筋骨架上潑硫酸,進而全民族的知識份子齊動員,像“江戶—維新”時期日本的武士知識份子那樣,建立起民族主義的主流信念,同心協力展開鋼筋水泥建構工程,即民族國家打造工程,代複一代地往鋼筋上澆鑄水泥混凝土,直至打造出世界上最堅硬的鋼筋水泥結構來。一句話,世紀工程必須是個文化工程——精神工程、心氣工程、自豪工程、團結工程、故事工程。離開文化,在別的事上下功夫——制度變革、對外開放、科學技術、民主憲政、脫貧致富……,屁用沒有的。

話,既落到了文化上,還要再深究一層道理。既然一個民族的“文化質量”(軟硬強弱),主要取決於其澆鑄混凝土的功夫、加故事的功夫,而此一功夫又必是由知識份子來做,於是便得出一個結論:一個民族的文化遺產,最重要的,其實並不是其先天的自然民族條件,並不是是“五千年文明”還是“二百年文明”,並不是其先天鋼筋的質量,而是這個民族的知識份子的文化稟性——尚武還是尚文。知識份子的文化稟性,是比其自然民族條件、親緣骨架條件、鋼筋粗壯條件重要得多的文化遺產,是最重要的文化遺產。一支武士知識份子隊伍,面對什麼樣的劣質鋼筋條件,都能為自己的民族打造出堅硬的鋼筋水泥結構來,例如,日本武士階級,靠著編造歷史神話,硬生生為自己的民族打磨、編織出一套優質故事體系來,進而以之澆鑄出一個堅硬無比的鋼筋水泥結構來。相反,一支文士知識份子隊伍,例如中國的士大夫階級,面對五千年天然的、粗壯的鋼筋條件,硬生生將之砸爛、銷蝕成了一堆廢銅爛鐵,從而把自己的民族打造成了一盤散沙。

總之,一個民族能不能形成一個好的鋼筋水泥結構,主要地不是取決於它天然鋼筋的質量,而是取決於它的“混凝土攪拌手”的歷史覺悟和學術努力。

四、利害群

鋼筋水泥的道理,只有故事群有,人情群沒有這些道道兒。人情——相互認識,這既不是親緣骨架,也不是文化故事,既不算鋼筋,也不算水泥。

那麼,我們生活於其中的這個現代社會,都是些什麼群?

當然不是原始社會的那種人情群。

那是什麼群?

故事群嗎?也不像。故事群是以“信仰”為紐帶的,我們今天信什麼?除了信“筷子”信“肉”還信什麼?

既不是人情群,也不是故事群,那是什麼?

利害群。

人類的結群史,故事群之前有人情群,故事群之後還有個利害群——前兩集尚未提及的第三種群。

人情群,故事群,利害群——手裡有了三個山楂球,按照歷史哲學的慣例,差不多就可以穿糖葫蘆了,就可以歷史性地排列山楂球之間的傳承秩序和演化機理了。

在寫《故事戰》之前,我寫了《內省革命》一文。前後腳寫的這兩篇文章,一僧一俗,看上去毫無關係,其實大大地有。人類的歷史,從“內省革命”的線索理解,有一個由上升到墮落的轉折,從“群際爭鬥”的線索理解,也有一個由上升到墮落的轉折。兩個轉折點是否重合,兩條線索在哪裡交叉,兩條線索有沒有平行影響,這些問題都可以去深入思考討論。

現在我們就正面來討論這利害群。先說定義。

利害群的定義不難下:自私的個人之間通過利益纏結而結成的群體。

展開一點說:利害群之成群,既不像人情群那樣以個人感情為紐帶,也不像故事群那樣以“相信某個共同的故事”為紐帶,而是以人與人之間的利益交換和相互利用為紐帶。一個利害群的成員,之所以屬於這個群體,之所以服從這個群體的規矩,是因為這樣對他本人最有利。他是為了自己的利益,而不是為了群體的利益,而為這個群體做事的。

人情群與故事群,各有其分親疏的依據,各有其鑒定自己人與他者的依據,各有其“親疏殼”的形成機理,那麼,利害群呢?利害群的群際歸屬由什麼界定?利害群的群際邊緣如何保持穩定?

靠利益約束。

叛群,跳槽,是有成本的。這個成本,包括“機會成本”與“會計成本”。一旦跳槽,在原群中累積的利益盡失,這是機會成本。會計成本就不必細說了,看吳三桂的下場,看明史的《二臣傳》對吳三桂的描繪就明白了。

美國電影《教父》中教父說過的話,“在這個幫派裡所有的人都是為錢而來的,他們的忠誠都是建立在這個基礎上的。”差不多也可以看作是利害群的定義。一個義大利黑幫,就是一個典型的利害群。

那麼,利害群的團結力、戰鬥力如何?讓它與人情群、故事群分別打打看,誰厲害?

原始社會有人情群沒有利害群,現代社會有利害群沒有人情群,關公戰秦瓊,打不著。與利害群並世而存的,只有故事群,戰鬥力比較,只能讓這兩家比。

一比,發現其中學問不簡單,把短期分析與長期分析都扯了出來。短期看,故事群打敗利害群;長期看,利害群戰勝故事群。怎麼講?一個故事群與一個利害群若擺開戰場打仗,利害群定然打不過故事群;然而,從歷史大趨勢看,故事群必然墮落成為利害群,即,利害群必然取代故事群而成為歷史的主流。打個比方,水和石頭打仗,短期看,石頭打敗水,長期看,水打敗石頭,就這麼個道理。

就團結力戰鬥力而言,當然是故事群的團結力最高,戰鬥力最強,它古打人情群,今打利害群。故事群打敗人情群的道理,赫拉利在其《人類簡史》中說得很明白了。故事群打敗利害群的原理,誰也不用說,看電影《突破烏江》就行,“北上抗日”的隊伍打敗“賞二兩大煙土”的隊伍,應當不需要費多少學術口舌去推理。

其實,細究起來,任何一個現代群落,其群性都是綜合性的,其中既有人情性,也有故事性,也有利害性。例如,北洋軍閥,主要是個利害群,一幫丘八強人湊到一起謀私利的。同時,它多少也是個人情群,沒有哪個研究北洋歷史的史學家會忽視北洋內部的人情關係。另外,這個群落也不是一點故事性沒有,它多少也算是“驅除韃虜,恢復中華”的一支方面軍,多少也為國家做了一點正事。

這樣一說,“人情-故事-利害”,三個概念的邏輯用途就拓寬了,它既是人類結群史上三個依序而生的“群種”,也是同一時間同一個群落中的三種“群性”——實體概念可以當屬性概念用,歷史概念可以當結構概念用。

這麼一用,我們的“群論”的史學價值大大提高。國民黨打敗北洋軍閥,共產黨打敗國民黨,原因無他,故事性高的打敗故事性低的——二十年代的國民黨比北洋軍閥故事性高,四十年代的共產黨比國民黨的故事性高。

1945年上半年,共產黨開七大,一個“團結的大會”,動大手腳,下大力氣,為黨再“加故事”,把個鋼筋水泥結構進一步打造得更加牢不可破;下半年,國民黨即開始了“五子登科”,把抗戰期間凝聚的“故事能”迅速地糟蹋乾淨,幾乎一夜之間,國民黨的主體群性就由故事群變成了利害群。然後,蔣介石便率領著這個利害群,扛著美國援助的飛機大炮,去挑戰那個故事濃度空前絕後的故事群去了。

研究群際爭鬥,很多人喜歡沙盤推演,要推演,用我這個沙盤最好——群性三分法,結構分析。推演的大原則是:故事性高的打敗故事性低的。其他那些人數、武器、錢財、糧草、天時地利GDP等等,不看也罷。淮海戰役時,蔣介石到徐州督戰,大發感慨:“當年北伐時我三萬軍隊打孫傳芳三十萬軍隊,所向披靡,今天這是怎麼了?”怎麼了?我們的“群論”可以幫他排疑解惑:北伐時,國民黨是個故事群,孫傳芳是個利害群,淮海戰役時,國民黨成了利害群,而對手則是個故事群。故事群打敗利害群,顛撲不破。

用這種方法論原則,不但可以理解歷史,還可以預測未來。當我們看到一個群落,“一人、一家、一團體、一地方乃至一國”(黃炎培·窯洞對),喪失了一切故事性,甚至連人情性都喪失淨盡,連親爹都罵,而成了一個徹頭徹尾、徹裡徹外的利害群的時候,便知道它情況不妙。

一個故事群可以很輕鬆地打敗一個利害群,但它很難防止自身墮落成為利害群——利害群必然取代故事群的歷史原理,埋藏在這個邏輯裡。

《內省革命》一文,是專講人類墮落的,讀《故事戰》得先從《內省革命》讀起,以便理解墮落力大於戰鬥力的道理。利害群是人類變壞的結果——隨著人類的墮落,利害群必然產生。利害群是壞人群。

“壞人”兩字挺難聽,別在乎,這裡的“壞人”不是從橫向的人際關係說的,而是從縱向的代際關係說的。不是說,你是壞人他是好人,而是說,人類一代不如一代,我們與我們的前輩比,是壞人。這個道理,《道德經》有經典表述:“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失義而後禮”,生活在“德世”的人,比“道世”的人壞,生活在“禮世”的人,比生活在“義世”的人壞,今天的人,連“禮”都失了,當然就更壞了——是這個意思。孟子說“堯舜,性之也;湯武,身之也”,湯武,在我們眼裡已經是聖人了,可與堯舜比就是壞人。老子所看到的人類墮落史,到“禮”為止,若他能活到今天,就會看到,墮落並不是到禮為止,“禮”之後還有故事,墮落的線索還應繼續往下延,因為,顯然,今天,禮,也已經失了。失禮以後是什麼?“法”嘛。所以,他一定還會再加上一句“失禮而後法”。

禮與法有什麼區別?禮,約之以恥;法,約之以刑。禮世,人要臉,“千夫指”的力量就可以約束個人行為。而法世,則與馬戲團馴猴無異,一手拿糖一手拿棍,聽話吃糖不聽話吃棍,完全的利害制約,所以,才叫“利害群”。

很可能,利害群就是人類結群史的終極結局了,是最後的“群型”了,在這個群型裡,法律、規矩、制度、獎懲,就是結群的“糖”和“棍”。

法律、規矩、制度,這些,較之人情、信仰、故事,本是低俗的東西,前者是從後者墮落而來的,然而,低俗的東西較之高雅的東西,反而更有學術道道兒,更有研究天地,因為,這些東西,理性、邏輯、科學更能插得上嘴。於是,低俗的群型反而製造了更大的學術熱鬧——社會科學產生了。新群型催生了新學問。古代沒有社會科學,不是因為古人不聰明,而是因為古代沒有利害群,沒有研究對象,“學術鏡子”不會憑空產生。

本來,人和人不一樣,人文領域因而便被善惡、美醜、凡聖等話題佔據著,由此生長出了宗教、藝術、道德、哲學等思想花朵,那裡沒有社會科學生長的空間。現在好了,人和人都一樣了,都是自私人了,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成為純粹的利益關係了,於是,人,像銀元、牛羊、糧食一樣,可以點數了,可以統計了,可以量化分析了,這樣一來,科學就有用武之地了,就可以用常規的科學方法來認識和解釋人類社會了,就可以為它設概念、建模型、造體系了,社會科學就產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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