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
作者: 汤展望1
老家良城的时光隧道突然火了,新哥也想去看看。
我再三和他说,那地方没什么看的,就是一个乡间小道,两边种满了银杏树而已。新哥不以为然,掏出手机播放那段火爆的短视频给我看,是一个穿着汉服的女孩走在这条乡间小道上,蓦然回首随着音乐卡点变装,背景也跟着变换,春夏秋冬四时景色衬着女孩四季的汉服,再配上那副精致的面容,成了短视频平台的爆款。
女孩确实很漂亮,我也忍不住看了两眼,随后打趣新哥去看景是假,看人是真。新哥慌忙解释。其实我心里清楚,求婚成功后,他便想方设法地要去我家那边看看。
说来也是奇怪,求婚前,着急的是我,心想兔崽子再不求婚的话老娘就要逼婚了。同办公室的何姐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说,早就和你说过姐弟恋不大靠谱。我回戗她,就大一岁也算姐弟恋吗?何姐又拾掇起她那套男人生来就比同龄女人要幼稚的理论,还不忘用她的专业知识来解释。是的,她是生物老师。好在马上要上课了,她也只好端着水杯,夹着书本,腰上别着“小蜜蜂”,高跟鞋敲击楼板“咚咚”地去上课了。
求婚的地方,我也有替他想过,什么私人影院啊,大学母校的操场,第一次约会时去的动物园,偶尔开荤下的馆子都可以,或者直接在家里算了,状况可控,最好是周末,也不耽误上班。那天下班回来,我问新哥他同事求婚都是怎么求的?他举了一个最近的例子。他一个上海本地人的同事,女方也是上海囡囡,好像父辈曾经在一个弄堂里住过,虽算不上青梅竹马,但也从小知道彼此的存在,大学毕业后家里介绍就在一起了。求婚是租了一个小艇从黄浦江开到海上,在大海的见证下求了婚。
我问新哥,那你有没有想过怎么样求婚?
新哥说,莉莉,你愿意和我一起还房贷吗?
新哥说的房子是在松江大学城的一处公寓,我俩相中好久了,房价在我们双方所能负担的范围之内。公寓离我们母校也很近,散步遛弯的工夫就能到。新哥这就算求婚了,周末定了家餐厅,戒指是莫桑石的,这是我要求的,现阶段攒钱买房才是刚需。
求婚之后,新哥像是变了一个人,变得对我的一切都感兴趣。他和我说爱情是两个人的事情,婚姻是两个家庭的事情,以前只了解我这个人,现在要了解我的家庭。我问他从哪里看的这些话,他说网上的情感博主。平时爱好是看手机测评、锻刀大赛的主儿,竟然开始看情感博主的视频了。
确实是两个家庭的事,我附和道。但新哥不知道的是我说的两个家庭还没有包括他的那一家。
2
我们在良城的一家宾馆住下,房间推开窗就能看到运河。新哥还在睡觉,我决定下楼走走。昨天我们上午就出发了,快到晚上十二点才到。从上海到良城,平时也就七个小时的车程,“十一”黄金周的人流量果然不可小觑。
良城的十月清晨开始有点清冷,已是深秋的模样。我只穿一件薄衫走在街头,和十几年那个清晨一样,目光所及的景象也和那时无差。好像天底下所有县城都一样,老城区在岁月静好、现世安稳,新城区在蓬勃发展,拷贝着一切外来的、新鲜的和地域不搭的新奇建筑,商场旁边标配着微型埃菲尔铁塔,公园里的沙滩旁往往有着埃及金字塔的异地登录。前几年新小区纷纷起洋名,地中海边的小镇,太平洋中的岛屿纷纷作为小区名登陆良城的房市。这两年市政要求要本土化的名字,开发商们英雄所见略同,纷纷挖掘当地汉文化,像现代汉园与现代汉苑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诞生的。父亲母亲现在就住在现代汉园。
老城几乎一点儿没变,人民广场、人民医院、人民商场,依次排开,我见到它们时就已经这么苍老了。从我记事起,每年暑假,我都要从白果庄出发,在村头等那辆乡村中巴,来到这个良城县城和父亲母亲一起生活。那时候,他们还住在向阳花园,是母亲学校分配的房子。假期,奶奶把我送来,母亲带着我去人民商场买衣服,也给奶奶买一身,再给大妈一家每人都要买一身,还要去宋记糕点那里买吃的零嘴儿。看到奶奶带来装满的编织袋,她才放心把奶奶送去车站。
奥运年的那个夏天,是奶奶最后一次送我到良城县城。那年是我初二暑假,正面临升初三的压力。母亲是数学老师,父亲是英语老师,他们每个假期都会办一个补习班赚外快,和他们搭伙的语文老师姓王,也住向阳花园,地点选在小区隔壁的废弃电大里面。父亲母亲在向阳花园的房子是在六楼顶层,附送一个阁楼,从阁楼爬出去有一块小小的平台,是放太阳能热水器用的,从那个平台可以看到电大里母亲选定的教室。教室不用租金,父亲每年开班前都会给住在电大一楼的李老头两条红杉树香烟,算作租金。电大的大楼就是我初三那年拆掉的,当时我和弟弟就坐在阁楼外的平台上,看着那座大楼被爆破。
王阿姨来的时候,我要喊父亲小叔,喊母亲是二婶。那天她就来了,是来和母亲商量今年暑假补习班在哪儿办的事情。7月份的那期补习班勉强用了电大教室,8月份电大要准备拆了。良城县城里找了个遍,要么地方不合适,要么价钱不合适,补课场子迟迟没有定下来,班也开不成,我才有空儿窝在家里和弟弟看奥运会。
看到王阿姨来了,我起身去厨房给她倒了杯水,弟弟说想要吃雪糕,我又去冰箱给他拿了一块儿。王阿姨对母亲说,你这侄女真懂事。弟弟问我,姐姐,你不吃雪糕吗?我抬头看了眼母亲,她说,你这孩子,要把这当自己家一样,想吃自己就去拿一块儿。
那天是北京奥运会的第一个比赛日,射击选手杜丽有机会射落那届奥运会的首金。母亲和王阿姨停止了谈话,和我们一起看比赛。杜丽最后一枪打完,尘埃落定,499.6环,第五名。我和弟弟都觉得可惜。杜丽收了枪,语文王老师开了腔,女孩子还是顶不住压力,不如男孩子心态好,我班上有个女生也是,平时测验都是第一名,一到大考,总考不过男孩子。
杜丽,雅典奥运会的中国队首金就是她拿的,我告诉王阿姨。
王阿姨继续说,还是压力问题嘛,在家门口的比赛,要重要得多。
我看了眼母亲,没有继续搭话。王阿姨又讲回了她班上的那名女生,最后又说母亲运气真好,“儿女双全”,把母亲吓了一跳。母亲连忙说,我哪来的女儿啊,我就浩浩一个儿子。
我和你开玩笑你看不出啊,你紧张啥啊?我说的是你这侄女,我看你每个假期都给她接过来补课,你待她就像待亲闺女一样,你还别说,这丫头和她叔长得真像啊……
王阿姨又谈到了自己身上说,我其实也想要个闺女,我开玩笑的老冯(指我母亲),要不是怕丢了这份工作,我得生个闺女。你说有意思不,人啊就是不知足,像我有了儿子还不知足还想要闺女,我们学校有多少想要儿子生二胎被发现开除的,我啊,也算幸运的。最幸运的是你,有个侄女能当闺女来养,我和你说,这小孩心里都清楚,你对她好,她就和你亲,我看这丫头和你亲得很……
母亲的小灵通在王阿姨长篇大论的时候响了,她接完电话皱着眉头和我说,莉莉,奶奶走了。
3
我用导航找到了宋家糕点新的店址。
太阳已经出来了,我也不冷了。还记得奶奶走后,我从白果庄搬到向阳小区,从镇上的初中转学到良城中学,也就是我父母所在的学校。那年的中秋,我也穿着件薄衫出来买月饼。
秋冬的旧衣物大妈也都帮我打包好了,母亲说,这些都不用带了,莉莉今年我看也蹿了不少个儿,我给她买新的吧。到县城后,添了不少件夏装,没承想良城入秋那么快,母亲还没来得及给我添秋装。
新哥给我打了电话,问我在哪儿?
我说在外边逛逛,给你带早点回去,顺便再买点儿月饼,正好也赶上了中秋嘛。新哥让我别动,他要过来找我,说吃早点要在店里吃才有意思。月饼这事也怪他,从上海来得匆忙,他该提前准备的,他现在就过来陪我买。
新哥拿着我的外套从人群中挤到我面前,我说,出太阳了,就不穿外套了。新哥就把外套挽在胳膊上陪我排队买月饼,这个场景有些熟悉。去年此时,我和新哥在淮海路排队买鲜肉月饼,然后回他东北老家过的国庆,也是从那会儿开始,我也开始叫他新哥。
新哥的爸妈也都喊他新哥,家庭关系和睦得像是小朋友过家家,不大真实。新哥的父母像俩老小孩,爱开玩笑,符合网上人们对于东北人的刻板印象。他父亲是室内装修设计师,头发留得像谢广坤一样,左支右出,掩盖不了秃势,母亲模样俊秀,眉眼看上去有点像谢大脚。
你买这玩意儿干啥啊,我们都不喜欢吃这肉馅月饼。开腔的是新哥父亲。
莉莉买的,排了好久的队呢。新哥一脸委屈。
莉莉买的啊,姨爱吃,姨爱吃。说着,新哥母亲接过新哥父亲手中装鲜肉月饼的礼盒,并给了他一个白眼。
谁说我不爱吃啊,我可喜欢吃这玩意儿了,你可别和我抢……新哥父亲疯狂找补。
晚上吃饭的时候,新哥所有的亲戚几乎都来了,我缩在沙发的一角,看着他的亲戚们在客厅进进出出。这个是小姨,那位是舅妈,都上来夸我的模样好,说小新要是欺负你,和她们说,她们收拾新哥。再唠上两句,就从怀里掏出红包塞到我手里。
我上次见到这么多亲戚,还是奶奶去世的时候,我们那有跪棚守孝的习俗,但女孩子不用,跪棚的都是所谓的孝子贤孙。我在奶奶生前住的小屋子里陪一个本家的老太太剪火纸,老太太是个瞎婆婆,在我上大学那年走了,这是后话。她老伴也是个瞎子,给人看风水,在白果庄很有名。
老太太眼盲手巧,一沓沓火纸在她手里剪得飞快,我上手剪了两张试了下,火纸有点受潮,剪刀也钝,很费力气。老太太说你看着就好,她和我说,火纸就是下面用的钱币,剪得越漂亮越规整,就越值钱,给你奶奶多剪一点儿,让她在下面不愁钱花。
奶奶下葬的时候,我没有去,和跪棚一样,女孩子不能进祖林送葬。送葬的工作要在天亮前完成,所以送葬前一晚,一大家子都不睡,守在奶奶的棺材前。天气还很热,屋里的落地扇被拿到孝棚了,我在屋里睡不着。我睡眼蒙眬地走到灵棚,大伯看到我,忙喊丫头过来,我走到他面前,他喝了酒,满嘴的酒气往我脸上冲。
你要不要看你奶奶最后一眼?大伯说。
我跟着他走到奶奶的棺材前,他叼着烟用力推开棺材盖。娘,莉莉来看你最后一眼。我踮脚探头向棺材里望去,看到了今生都不愿再见到的画面。我尖叫一声,摔了一个大屁蹲,坐在了地上,大妈听到了我的叫声,小跑过来把我拉进了里屋。
大伯在外面向几个明天送葬的亲戚和本家歇斯底里,说这老嫲嫲临走还坑了他一笔钱,嘴里不断地说着一个数:一万五,一万五……原来奶奶不知道从哪里听说,去火化场的时候,给工作人员塞点钱,就只用烧一半,不用烧成灰,这是想要入土为安的奶奶临走前交代大伯的。
在火葬场的时候,举行完遗体告别仪式,我就走出大厅,坐在对面的一块路牙石上,等着烟囱冒出那朵烟云,原来那朵烟云不是完整的奶奶。
大妈在屋里看着我,我靠在她身上,止住了哭泣。我的手臂拉着她的手臂,猛然发现她比我瘦弱得多,我长得已经比她高了。
妈,为什么是这样?
那是你奶奶的意思,她想和你爷爷合葬,不想作为一捧灰撒在你爷爷的棺材里。
4
我的电话响了,是母亲。
她问我到哪儿了?我说已经到良城了,昨晚到的。她埋怨我为什么到了不和她说,家里也不是没有地方住。我说昨天到的太晚了,就找个酒店住下了。我和新哥买好月饼后匆匆吃了早点就回酒店退房,取车,到现代汉园接上父亲母亲,就直奔白果庄。
父亲坐在副驾,和新哥聊天,从俄乌大战到国产大飞机,从美国金融危机聊到中国房市。我和母亲坐在后面各自玩各自的手机,母亲已经眼花了,她戴着老花镜在看网络小说,临近退休的她爱上了这个。她在群里发语音,问我们到哪里了?
母亲对于这种合家欢的场合并不感兴趣,是父亲执着于此。但我看她还是戴上了我去年过年给她买的镯子,同样的镯子,我也给大妈买了一只。父亲和我说,我弟没有抢到回家的车票,这次就没回来。他觉得是借口,南京离得这么近,怎么都能回来,准是贪玩儿,不想回家。姐夫第一次上门,他在学校没什么事,也不回来。新哥说,没事,大学生嘛,刚摆脱家长控制,肯定想在外面玩儿嘛。他刚上大学的时候也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