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楼住了个郑法官(短篇)

作者: 李敬宇

四楼住了个郑法官(短篇) 0

刚开完庭,庭长把我叫进他的办公室。庭长说:“小李,我知道你开了一天的庭,辛苦,但没办法,给家里打个电话,晚上迟一点回去。”我问庭长是要加班吗,庭长说:“加什么班,我们去小郑家。”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上午来了一对夫妻,来告郑法官的状,庭长要亲自出马,去解决问题。

庭长开着私家车,带上我,先去快餐店叫了两份快餐。饭毕,我们驱车过去。

“我跟他们约好七点钟的,你看现在几点?”庭长说。

“还不到六点半。”

“时间还早,他们可能正在吃晚饭。我开慢一点,提前几分钟到就行。”

“早点到比较好,”我说,“她家那边不好停车子。”

幸亏我提醒,庭长早一点停好了车,不然的话,肯定要迟到。

小郑家在一个不像小区的小区里,巷子深得仿佛不见底,汽车根本开不进去。我告诉庭长,这里的楼房都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建造的,放在当年还算高档,现在早就落伍了。庭长说,小郑父母是外地人,她是随父母做生意过来的?我说,也是也不是,那边生意不好做,她考到我们法院,她父母就跟着过来了。庭长问,他们做的是什么生意?我说,听讲是卖水果,但小郑说现在水果生意不好做,街上卖水果的人太多了,赚不到钱。

说着话,我们已经走到了小郑家的楼下。

庭长说:“我们先去老金家,这样比较好,人家不会怀疑我们偏袒一方。”

然后,我们上楼,敲响了三楼老金家的房门。

上午,一个自称姓金的人和他老婆来到北门区法院,进了办公楼,说要找民事审判庭的庭长。那时候我刚开完庭,从审判法庭那边过来,见到来人,问他们找庭长有什么事。男人脸皮白净,气汹汹地,说,我是来告状的,先找你们庭长,庭长要是不接手,我就去找院长!

话才出口就那么咄咄逼人。我把他们领进了欧阳庭长的办公室。

等这对夫妇离开庭长办公室,庭长把小郑叫了去。那时候小郑也刚刚开完庭,连胳膊上搭着的法袍都没放下呢。庭长与她单独谈话,谈了一阵,小郑回了办公室。我未及与小郑搭话,庭长又过来,把我叫进他的办公室。

庭长拿起桌上一叠三四页纸的告状信,抖一抖,对我说:“告小郑的。你知道告她什么吗?他们是小郑楼下的邻居,告小郑骂人,还动手打人。你可相信?”

我笑了。我笑的是不相信。

“这封信是写给院长的,他们不找院长,来找我。你帮我分析一下,他们是什么心理。”庭长给我出题目。

我拿过信来,一目十行大致看一遍。这白脸汉子名叫金又强,住在小郑家楼下,小郑家房子漏水,他找上门去,两下谈不通,小郑不仅骂人,还跟他动手,今天来,他要求郑家赔偿他的经济损失,并且赔偿精神损失费。

“他们底气不足,知道找院长解决不了问题,所以找直接管事的。”我如此分析,“目的很明确,就是想多捞一些便宜。”

“嗯,跟我想的基本一致。”庭长点点头,“那么你说,我们把信收下来了,下一步该怎么办?”

“既然抬头是写给院长的,我们不如就交给院长,看他怎么处理。”

“不行,绝对不行。”庭长摆手。

我问为什么不行,庭长说:“那样动静太大了。一个小姑娘,闹得全院上下都知道,没必要。在我们庭,除了你,我还要指望她呢。你们都是办案主力啊—不就是想捞点便宜吗,我的意思,想捞便宜,就让他捞一点。”

这么一说,我懂了。我苦着脸,会心一笑。

庭长又说:“我跟分管领导汇报一下,汇报以后再说吧。”

汇报的结果,就是庭长主动揽下这个活,带上我去小郑家,做调解工作。

庭长刚才的话不免叫人发笑,“一个小姑娘”,人家小郑已经不年轻了,只不过到现在还没结婚,甚至还没谈恋爱而已。小郑大学毕业,跟着读研,之后去公司干了几年,终于通过司法考试来北门区法院,工作也已经三四年,这么一来二去,三十二岁了。不过小郑长相好,一张娃娃脸,温和,看上去倒像是二十刚出头。这样的长相,也好也不好,从工作角度讲,肯定不占优势。在法院搞审判,长得老成一点,受人尊重。

下午一上班,庭长就给金又强打电话,告诉他我们晚上过去,七点钟。

我们首先敲了老金家的门。

开门的,是老金的老婆,紧绷着一张胖脸,像是故意绷着,和身上紧绷的衣服相呼应,很难看。“来了。”欧阳庭长说,说得煞有介事。女人并不应答,我们便径直往里走。穿过如过道一般的客厅,进得房间。老金背对我们坐着,红背心,黄裤衩,这会儿侧过头来,朝我们象征性地点点头。“来了。”庭长又说,是自我解嘲的口吻。

房间不算少,但都不大,东西堆得很乱。正不知如何落座,老金忽然站起来,说:“来来来,你们跟我去看看,看看我讲的是不是实话,看看我骗没骗你们!”几乎没有一点儿过渡。我们只好跟着他去旁边的房间。

抬头看,靠天花板的墙面果然斑驳,一块一块,仿如深暗的山体,有连绵之意。“还有这边,这边!”老金说着,又把我们领进隔着厕所的另一个小房间。这边的图案有点变化,不像群山,倒像是脏兮兮的河塘了。

“关键是这边!”老金不容我们讲话,又把我们带到厕所门口,指着厕所里面说,“上边!上边漏水,漏得哗哗的!”

我和庭长钻进窄小的厕所,仰头望。一条细长的湿痕沿外露的水管而下,老实说,不至于“哗哗的”。

“嗯,是有问题,是有问题。”庭长节制地说。

回到房间,我和庭长在旧沙发上坐下。老金也在旁边坐下,开始控诉。

“看到了吧?我是不是说假话?这一家,太不上路子了!前面已经出现过好几次这种情况,漏了几次水,我住楼下,成天就跟下雨似的!她还在法院,还当法官,我上去评理,她还跟我凶!”

庭长笑着,拍拍他的胳膊,“老金,有话慢慢讲,慢慢讲。我听说,派出所这次也出面了,处理的结果你不满意?”

老金又激动起来,“我提出少说也要赔给我两千,你知道怎么调?调成七百,说多一百都不能给。 我当然不干!你们这次要是处理不好,我要跟她打官司,告她跟我动手!”

“她一个女孩子,弱不禁风的,还跟你动手?”庭长不笑了,已经笑不出来了,“这样吧,我们长话短说,我先拿个初步想法,你看行不行?”

“你说。”女人站在旁边,显得迫不及待。

“责任是明确的,这个不用说,楼上小郑家漏水,是楼上的责任。作为单位领导,我拿两点意见,你们看能不能接受?”庭长看看老金,再仰脸看看女人,“第一,我叫小郑这两天就找人施工,把漏水的地方补上,这是最关键的,这个要是解决不了,一切都等于零;第二,补好了上面,就来修补你们家的墙,该铲的铲,该粉刷的粉刷,这个你们放心,起码,要搞得比你们家现在这个墙面漂亮。”

“第二点不行!他们来搞,用什么烂料我也不知道,我不放心。”老金说。

“那你说,采取什么办法?”庭长问。

“她家给我们钱,我们自己修。”女人再次迫不及待。

“这也是个办法。”庭长说,“要多少钱,你们商量过吗?”

“商量了,她家不同意。”女人说。

庭长问是多少,女人不言。老金翻眼看看庭长,说:“你问四楼去,你一问就知道。”然后胡乱地摆一摆手,似乎有了些许不耐烦的、逐客的意思。

楼上楼下的房间格局完全一致,连各个房间装修的简易程度也基本一致。

小郑一家人早就在家里坐等了。我们进门,小郑的父亲却坐不住了,简单招呼一声,突然显出激动的样子,站起来,坐下,又站起来。小郑及时伸手,拉他坐下,可他刚坐下,忍不住又站起来。小郑和母亲坐在床沿上,她母亲说:“小她,来领导了,你去倒水。”想一想,又说:“小她,你去倒水。”自己却始终坐着。

小郑扭脸对半截橱边一个正在摆弄手机的大小伙子说:“你去,帮我们领导泡茶。”

“你支派你弟弟干吗?”小郑母亲说,“你去,小她,你自己去。”

开始我没听清她是如何称呼自己女儿的,不明白“小”字后面跟的是个什么字;几遍听下来,突然大悟,原来是“小她”。

这个称呼,令我感觉奇异。小郑不是有名字吗?虽然名字太过普通,可能会被几十万甚至上百万的同名者淹没,但三十多年下来,作为母亲,也不至于连个“桂花”都喊不顺口,偏偏要叫她“小她”!

庭长似乎司空见惯,就像小郑对之全然不在乎一样。虽是初次登门,初次与小郑父母见面,但庭长一句客套话都没有,坐下来便直奔主题:“大哥,你坐,坐下来,我们靠近一点,商量商量。”

这话是富有感染力的,距离顿时拉近了,像一家人。老郑个头不高,紫黑着一张瘦削的脸,既粗犷又苍老,受宠若惊道:“我坐,我坐。”

小郑挨着她母亲,平静地坐在床沿上,一直没动。她弟弟去为我们沏了茶。小郑的母亲,四方的脸,如同小郑父亲一样的黑,嘴里一直絮絮叨叨,只是听不清在说什么。

小郑父亲沙哑着嗓子,向我们介绍情况。

说三年前,他们一家从河南搬过来,买了这套二手房。这房子质量太差了,老是漏水,几次维修都修不好。一漏水,老金就上门来,已经赔过三次钱了,这是第四次。“我说要帮他修,他也不愿意,就是伸手,死要钱!第一次赔两千;第二次找派出所,赔了九百;第三次也找派出所,赔了八百。”老郑说。这次又找派出所,派出所的老吴上门几次,说这次比上几回的损失都小,赔六到七百就差不多了。老金虽然不很愿意,但也找不出推翻的理由。老郑眼睛一闪,说:“可不知咋的,他知道我女儿是法院的法官了,起先一直是跟我打交道的,现在不干了,一下就把我甩到一边,专找我女儿的茬!”

“怎么找的茬?”庭长问。

“上楼来,也不找我,专找桂花,开口就要八千,不给,就要去单位,告状!”

“就这么大点事,责任也明确,他告什么?”庭长说。

“他那天上楼,桂花在洗澡,他也不管,一劲地捶门,桂花洗了一半就穿衣服出来,头发还滴水,就问他讲不讲理,把他往门外推。本来这事过去了,他也没啥可说的,一听说桂花是法官,就又提起这事,说桂花推了他,打了他。”老郑说着又站起来。

“是个无赖啊!”我不由得开口。

“别瞎讲小李!邻里纠纷,哪有无赖!”庭长不看我,只看着老郑,“他说赔偿的数额都跟你们商量了,怎么商量的?”

“哪商量了?开口就要八千,不行就要告状。就是这样!”

“八千是不可能的,损失就这么大。大哥,我只和你说说利害关系。”庭长语重心长,拽一拽老郑的袖口,“郑桂花虽然年轻,可在我们法院,她是办案主力,一年要办两三百件案子呢。她承办的案子,债务的,房产的,几百万、上千万的都有,你说你们家这个小纠纷对她来说算什么?我是考虑吧,她这两年都是市先进,又在入党考察期,这个时候闹一场官司对她有什么好?不管怎么说,错在我们,是吧?人家住楼下,没有错。真要闹起来,为了一点邻里纠纷,对郑桂花造成影响,你说值得吗?我看是不值!常言说,三人成虎。本来没有的事,大家一传,倒传得跟真的一样了。”

“可他也不能狮子大开口,要这么多呀!”老郑像是有所领悟。

“大哥,大嫂,你们给一个心理底价,你们看能给多少,我和小李下去谈。”

“六百五!”女人看上去像是全无主见,却抢先发话,“屁股大的一块地方,修一修,能花几个钱?派出所老吴说了,六百就够了……我们多给五十!”

“大嫂,你这就叫没诚意了,相差太大,谈不拢啊!大哥,你是明白人,你说呢?”

老郑磨着牙,下巴颏左右动得很夸张,良久才说:“我看七百只多不少。”

“七百肯定不行!”庭长态度坚决,“真要是打官司,还要找人做鉴定,光是鉴定费,起码也要上千了。”

“上千,那也不能就我一家付呀!”老郑戆戆地说,似乎清醒了一下,又道,“那就……那就八百……还是九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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