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水浒》是不是硬核小说

作者: 钟二毛

从监狱出来,下到山坡下,我和小路要了碗米粉。八点半的会见,从市区赶来,我们都没来得及吃早餐。小路点的汤粉先上来,他埋头吸溜着。我点了根烟,透过玻璃窗,有点出神地看着半山上那些点缀在树林间的白房子。那是小路妈、我的表姐接下来要待上十年的地方。

我还是没法把表姐和杀人犯联系在一起。刚刚在会见室里,她和小路说完话,轮到我,我还打趣地说她身上的监狱服装:“我们小时候有件衣服也是这样的,蓝白条,不是横着的,是竖着的,而且也缝在肩膀上和后背上,还记得不?”表姐说:“记得,那是我喊我妈缝的,你一件,我一件。剩下的蓝白条,我给我‘老虎’扎绣球了。你还记得不?”

会见时间宝贵,我不能跟她净聊这些,她又不是明天要枪毙的人,没必要故意逗个开心。我赶紧跟她说了家里老人的情况、她的存款、未来家里的支出、小路的高考,等等,她也一一做了交代。交代完,会见时间也到了。

现在坐在早餐店里,回想我和表姐故作轻松的寒暄,以及她的问题。别说,会见室那会儿,我还真想不起当年她用剩下的蓝白条给“老虎”扎绣球这事儿。但是现在我想起了一半。这一半就是“老虎”。

“老虎”是条狗,是条土狗,用现在网络上的说法就是“中华田园犬”。但对于我们这些出生于农村的人来说,狗就是狗,哪有什么土狗、洋狗之说。我是到了北京上大学才知道原来狗分很多种,什么哈巴狗、牧羊犬、拉布拉多、腊肠等,也才知道原来狗是一种宠物。那是大二的暑假,我去给一家人做家教。按照地址找到人家门口,结果迎接我的不是主人,而是主人的狗。一条小狮子一样的东西,毛是卷卷的、白色的。如不是听到汪汪叫声,我还真以为这世界上有一种狮子的毛是卷的、白的,也真以为这世界上有人会在家里养狮子。狗主人看出了我的惊奇,就问我,你知道这是什么狗吗?我当然说不知道,但是说完我又故作镇静地说我们家里也有很多狗,我不怕狗。狗主人哦了一声,然后把狗抱起、放下,放进一个房间里。出来后,狗主人说,你们家那叫土狗,不一样的。

那年寒假回到家,我第一时间找到表姐说,你不用那么疼爱你的“老虎”了,它不过是条土狗。表姐没听懂什么意思,反过来问我在北京上大学有什么好玩的,有没有去天安门看升国旗和爬长城,然后继续逗着它的土狗,手上一个刷皮鞋的软毛刷子不停地在狗身上梳刮着。这也是见怪不怪的场景:狗在,如果她在,刷子一定在。

我最不喜欢这个时候和表姐聊天。因为她心在狗上,在“老虎”上。这一点,我至今依然搞不懂,作为一个农村人,表姐爱狗怎么比城里人还城里人?当然,没去北京前,我也是不知道城里人居然是那么地把狗当回事的。因为在农村,狗就是狗啊!家里有三岁孩子的,在门口拉屎了,大人嘴里“喽喽喽”一喊(发声的时候,舌头要在口腔里快速抖动,并且触碰到上边牙齿。这个喊法,专门用于召唤狗),不过两分钟,屋前或屋后的狗就赶过来了,把地上冒着热气的一坨东西吃下去。大人甚至还抱着孩子,让狗把孩子屁股也顺便舔干净。另外一种情况是,家里来客人了,狗也会不请自来。因为地上会有骨头。狗就是有这个功夫,你不服不行,它们闭着眼睛都能知道今晚谁家在吃肉。难怪有“狗鼻子”一说。除此之外,狗就是看家的了。可我最讨厌看家狗。每次去表姐家拜年,兴冲冲地去,气喘喘地逃。“老虎”真像老虎,而不单单是说它的毛发金黄像老虎。没等脚步声靠近,吼叫声就从门洞里蹿出来。门里的舅舅、舅妈正要开门,“老虎”先蹿了出来,跳得半人高,一副要吃人的样子。我胆小,撒腿就跑。我跑它就追。它追,表姐就在后面喊“老虎、老虎”。虽然没有一次被咬过,但每次跑得我非常气愤,也非常难堪。有时候新穿的鞋子跑掉了,掉水坑里。有时候顾不了那么多,高高跳起,从马路上一跃而下,落在田埂上,脚脖子疼得要死。等我回到表姐家,“老虎”坐在一个角落已经安静了,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我心里却有一万个说不出的恼恨。不仅恼恨狗,也恼恨养狗的表姐。但恼恨归恼恨,一旦狗不在表姐身边,我们又有了很多话题。毕竟,我和表姐同年同月同日生,只不过她出生的时辰比我早了半个小时而已。另外一个重要原因,我们都一直在读书,初中、高中、大学,虽然都是不同学校。大学,我在北京读的本科,她在家乡读的大专,师范类。我们是有的聊的。聊的过程中,最难受的自然又是“老虎”的突然出现。它一出现,我就撇过头去。这时表姐就去梳狗毛,边梳狗毛边跟我说话。表姐知道我的不耐烦,就又把狗嘘走了。对了,往往这时候,她还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布口罩,给狗戴上。是的,表姐不允许她的狗吃屎。我曾经花了一个下午和表姐辩论过这个话题:狗改不改得了吃屎?她用的是达尔文进化论和万物皆可教的逻辑。她甚至延伸到“没有教不会的学生,只有不会教的老师”上面。那时候没有“百度”搜索,我的知识量也一般,我自然说不出什么科学知识,只能换着说法重复一句话:“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多年后,我专门上网查过,答案证实当年我是对的。网上给出的答案是:狗吃粪便是正常的;狗经常吃自己的粪便和其他粪便,这不是什么秘密,尽管这听起来很恶心;因为狗对粪便的气味有强烈的好奇心,所谓的基因或者遗传吧。

对了,我还亲眼见过表姐为“老虎”泪流满面和茶饭不思的情景。一九九八年中国特大洪水第二年,也是夏天,暑假,我的家乡又发了一次水。水没头年大,但也不小,很多房子被淹到半腰。“老虎”莫名其妙不见了。表姐披头散发,光着个脚找了一天一夜,喊了一天一夜,哭了一天一夜,跟个鬼一样,但“老虎”就是没个影儿。舅舅特地喊我过去劝劝她,算啦,别找了。我去了,她确实听劝了,不找了,但随即又把自己关在房子里。劝她出来,死活劝不出。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早中晚把饭菜端到她门口,放到地上,告诉她饭来了请自取。表姐硬是三天两夜没动碗筷,门缝都没开,跟《红楼梦》里的林黛玉一样伤心欲绝。绝食第三个晚上,表姐捧起了碗。这时,大门一开,“老虎”找到了,但已经死了。来人说,是在一个堵死的涵洞里发现的。表姐安静地吃完饭后,最后一次用软毛刷子给湿漉漉的“老虎”梳理整齐,然后谁也不让跟着,自己挑着一担箩筐,一边是“老虎”,一边是纸钱、蜡烛、香,还有镰刀、锄头。我上到平房房顶,远远看到黑黝黝的后山上隔了很久突然火光四起。火光中,表姐静坐如尊菩萨,我至今难忘。

是啊,你说这么一个——用今天的话说——有爱心的一个人,怎么会杀人呢?而且杀的还是自己的丈夫。

说到她丈夫,我的表姐夫,要讲印象,我也想说同样的一个词:爱心。

尤其你要知道表姐夫的身份哪,这样的身份如此有爱心,更是难得。

表姐夫什么身份?县长之子。堂堂县长之子不利用权势称霸作恶,反而低调到尘埃里,真是难得。对不起,莫怪我偏见太多。

话接着那年发洪水,表姐丢了“老虎”讲。“老虎”埋了,读了三年大专的表姐也毕业了。师范生,毕业了当然是当老师。分在县一小,语文老师。表姐夫是表姐的同校师兄,而且是“嫡系”,都是汉语言文学专业。表姐夫早五年毕业,也在县一小,当时已经是教导主任了,但单身。两人碰在一起擦出火花,实属正常。当时还听说表姐夫是可以继续读本科的,但他自己要求早点出来工作,当老师服务社会,为家乡教育事业做贡献。我听说这个后,一下子对表姐夫充满好感,以至于当时表姐问我她该不该早点结婚时,我急促地换着不同的句子表示欣慰和同意——“中国教育的希望”“对的时候对的地点对的人”,搞得自己很懂爱情与婚姻的样子。实际上那时候,我连女生的手都没挨过。

表姐和表姐夫恋爱了一年,我本科毕业,他们结婚了。有一件事继续证明了表姐夫的大爱之心和心思细腻。那就是他主动申请调离了县一小,去了县一中。表姐告诉我,表姐夫的理由是:如果自己留在县一小,担心有人说表姐攀高枝,以后即使获得提拔,闲话也会说因为她是县长儿媳或者教导主任的夫人。“县长儿媳”这个称谓没法改,但“教导主任的夫人”可以改。按现在人事制度的说法是,表姐夫主动回避了、避嫌了。但那时候没有“回避”一说的,父子、夫妻、兄弟在同一个单位,且为上下级关系的多了去了。同时,表姐夫似乎看准了表姐非一般之人,是可以通过自己能力往上升的。

表姐夫调到县一中,校长自然要给县长之子面子:虽然暂时给当着年级主任,但其实预留了教导主任的位子。在任教导主任还有一年就退休。表姐夫当教导主任,也算平级调动,说得过去。一年后教导主任过个套,再过一年后,又有个副校长也要退休,到时候再把表姐夫升到副校长,也不出格。这是校长的“算盘”。如果校长把自己的“算盘”打给县长听,县长应该也是满意的。

然而,还没等到一年,大名鼎鼎、勤勤恳恳、一心为全县人民谋幸福、外号“老黄牛”的牛满春县长却因为贪污腐败东窗事发,最后人被抓、财产被清算,连政府家属楼里的三室一厅都被收回去了。这事虽然不关表姐夫半根毫毛,但县一中校长的“算盘”已经收回去了。所谓人走茶凉。表姐夫就这样,一直当着年级主任、年级主任、年级主任,木头椅子都坐歪了两张。

表姐那边,没受到校长的恩惠,但也没受到校长的歧视。她倒真是通过自己的才华和能力,一年一升,三年升到了年级主任。因为能力强,人们都忘记了她是或者至少曾经是堂堂县长的儿媳。这一点,表姐夫看人还真准。

之后更多的关于表姐的事,我就知之不多了。表姐工作三年就荣升县一小年级主任的那个春节,是我和表姐在家乡见的最后一面。记得那天酒席上,表姐端着酒杯对我说,她一生最荣耀的是,嫁入县长之家,但没有靠半点县长之力,并勉励我男儿当自强、爱拼才会赢。乡下所有亲戚站在我们两侧,用鼓励的眼神看着表姐,而不是看着我。我点着头坐下,却一眼瞥见表姐夫正在厨房一角,拿着个刷子,正在刷着一件红色棉衣。表姐夫高度近视,只见他头勾着,前额的头发落在衣服上,一甩一甩的。那红色棉衣是表姐的衣服,十有八九是沾了油渍。

那场喜宴后,我去了美国读书,然后留在硅谷当民工,结婚、成家、生娃,一天关心的事情是社区五公里之内的新闻。弟弟大学毕业后在深圳成家,父母随之迁到深圳居住,帮着带娃。出国十多年里,我出差加探亲,回国共四次,落脚点也都是深圳,然后北京上海各种见人、活动、饭局,时间从来没有宽裕过,加上父母不在老家,回老家看看自然也是嘴上说说的事了。

有时候会刻意问问母亲关于表姐的事情。不为别的,就因为在那个乡里,我们两人是最早靠硬考考上正规大学的人。后面大学扩招了,像我弟那样,越来越多的人上大学,上大学也越来越容易。他们不能跟我们比。我们是千军万马挤独木桥、鲤鱼跳“农”门,真正靠知识改变命运的人。我们也是唯一能谈到一块的人。

当过三年村妇女主任的母亲,往往都是列大事年表一样跟我说表姐的事:你去美国第二年,“非典”那年,表姐生了牛小路;你去美国第四年,表姐当了教导主任,表姐夫年级主任主动不当了,只当普通任课老师,因为要照顾牛小路;你去美国第五年,表姐起诉县政府,要他们归还原县长在政府家属楼里的房子,因为那个房子跟原县长的贪污腐败无关。母亲说,告政府那件事在整个县里、市里都闹得很大,民告官,而且是一弱女子,你得了!中央电视台《焦点访谈》的采访电话都打到县委宣传部了,最后的结果是表姐撤诉,房子老老实实归还;你去美国第六年,表姐当上县一小副校长,成为全县第一位三十岁当副校长的人;你去美国第十年,表姐成为市里的“三八红旗手”,一小校长当了快两年了。每每听到这些,我都问一句,表姐夫呢?貌似母亲对表姐夫了解不多,几次都回答我说,好像还是县一中的任课老师。后有一次才多说了一嘴:“你表姐和表姐夫刚刚评上了县里的‘书香之家’,正报市一级,事迹里写着他们是学习、生活、事业上的完美搭档。”听完,我瞬间想起很多年前表姐夫在厨房里低头给表姐刷棉衣的情景。

大概是两年前,我和表姐联系上了。这得感谢微信。突然有天傍晚,母亲把我拉到了一个家庭群里,嗬,群主正是表姐。我一进群,首先看到的是群主的鼓掌、欢迎、献哈达,一大串的动图、表情包,还有红包!可惜,整个群里只有她一个人在“热烈欢迎”。我反应过来,当时在美国我是傍晚,那么在国内则是清晨六七点,人都在梦乡里呢,难怪。

于是,在一个异常冷清的家庭群里,我和表姐互相问候着,这里既有客套话,也透露着家人才有的直性子话。印象最深的就是她问我,中美必有一战,你真不打算回来?我说,你为什么这么肯定中美必有一战?她说,中国强大了,丛林法则,食物链要争夺,明摆着的啊。我回答不了她的问题,只好转聊到她的专业:教育。她转了一个链接给我,是县“教育创优”的投票评选,里面有县教育局大力发展素质教育的介绍。看完我明白了,表姐已经升任教育局副局长啦,分管教研和义务教育工作。看着那些口号似的词语和句子,我对表姐说,我先好好拜读、学习。表姐发了一朵红玫瑰的表情包。随后大约半个小时的时间里,陆续有长辈、晚辈出现在群里,发着各种问候,捡着剩下的红包。表姐不再出现,我猜她也该准备早餐和上班了。退出微信前,我看了看群名单,居然没有看到表姐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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