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光 (中篇小说)
作者: 汤中骥一
周成路在办公室弄稿子,右眼皮老是跳。他以为是电脑盯得久了,就闭了眼,戴上耳机听了一阵音乐。还跳。就想起民间有“左眼跳财,右眼跳挨”的说道,意思是,左眼皮跳破财(也有说有财运),右眼皮跳挨打(或惹是非)。周成路默然一笑。但接下来就有些心神不宁。他关闭电脑,回家。
周成路打开门,见邱月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又像什么都没看,一脸煞气。周小关呢?周成路大声问。邱月恍若未闻。周成路几步跨到周小关房间门边,敲了敲,喊道,周小关。我在写作业。里面说。周成路松了口气,这才转向邱月,咋还不做饭呢?都七点过了。
邱月站起来,语气重重地说,他,还有你,你们真有脸吃饭吗?看你说的,周成路戏谑道,我们两个吃饭都用嘴,从来就没靠过脸啊。邱月剜了他一眼,朝着周小关的房间尖声道,周小关,出来,给你爸展示一下。
没考好吧?周成路说,才三年级,多大个事嘛。邱月腾腾地过去,一把拧开门,一直把周小关揪扯到客厅中央才撒了手。周小关一只手捂着半边脸,斜着眼睛看他爸,一只手指他妈,她……她不敲门。
邱月愣了一下,也出手对指着,像两个人在拉钩。周小关你可笑不可笑?被人家扁成这熊样了,还计较敲不敲门,酸不拉叽的。哼,还真是,“光荣传统”。
对这种指桑骂槐,周成路已不想生气。他点了根烟。
邱月重新坐到沙发上,抄着手,对周成路说,你叫他把手放下。周成路这才注意到周小关形迹可疑。他盯着周小关,不语。
周小关放下手,索性破罐子破摔地扬起了脸。但见其右眼眶以下,像贴了一块老黑膏药,好像还抹了一点儿红花油之类的吧,在客厅大灯的照耀下,那膏药泛着青光。周小关瞟了一眼周成路说,我和同学……打架了。邱月发出冷笑,周小关,你不要混淆概念好不好?打架和被打,是一回事吗?周小关坐到沙发另一头,小声道,我说过了,我也还了手的。邱月指着他的脸,那好,你还了手的,请问,对方也鼻青脸肿了吗?流血了吗?周小关不回答,低头玩儿着一块胶泥,看上去不以为耻的样子。
周成路听明白了,邱月的一脸煞气也有了注脚。他的右眼皮又“应景”地跳了几下。龟儿子的,他想,这就是亲生的验证吗?其实,在周成路的预设中,周小关在外面被欺负,并不是好惊愕的事。甚至可以说,自随了他爷爷,这个“梗”就已经埋下了。但即便如此,周小关也不能随别人噻。比如周小关他外公,尽管不算太“别”,那也不行。
当初,对于周小关上下学由谁接送的问题,周成路是经过了挣扎的。最后败给了硬件。周小关的外公有车,一辆宝马轿车(户头是别人)。除了风雨无阻,还多少有些面儿。那时候,周小关刚上一年级。如果不是一次偶然发现,周成路恐怕还下不了“收复”的决心。那天下午,开完编务会,正好是周小关放学的时间。他临时决定带周小关去河东新区看科技馆。刚下楼,被一个实习记者堵住,小姑娘眼巴巴地讨教:如何面对那些脾气暴躁又自恃有背景的采访对象?周成路问,你遇上了吗?小姑娘红着眼睛点头。本想说改天,但心一软,便诲人不倦地把“前辈”们压箱底儿的招数都抖了出来。
回过头来再打电话问周小关在哪儿,说在学校附近一个茶楼里。
周成路走进茶楼,见老丈人和另外两个不认识的在大厅里打扑克,斗地主,嘈嘈杂杂,烟雾腾腾的。周小关坐在一边写作业,哈欠连天,磨皮擦痒。还好,周成路想,如果周小关在牌桌旁看得津津有味,甚至还能给他外公支个着儿啥的,我该表扬他聪明,还是料定他废柴呢?周成路用手机拍了几张照片。
老丈人早年做房地产,在涪城也是起了好几栋高楼的,后来破产了。但邱月有意无意透露,家里的“老窖”还是有的。对此,周成路深信不疑。一些老板擅长钻银行和法律的空子,且狡兔三窟,在申请破产之前,转移、藏匿资产是他们的惯用手法。如今,老丈人多数时候就打牌、钓鱼,或做吃的,把自己彻底融入普通老百姓的生活。除了烟瘾看得见,别的已无迹可寻。周小关的外婆基本啥事不管,只负责老树开新花,跳广场舞,或各处旅游,披着丝巾摆POSE,是中国大妈的涪城套版。
这次拍了照以后,周成路不露声色,又抓了两次现行,都在同一个茶楼。这天,周成路翻出手机里的照片,将手机放到茶几上,招呼邱月过来,说,你仔细看看,周小关在那样的环境中,是在写作业,还是吸毒?邱月扒拉着手机屏幕,白脸上堆着乌云,然后把手机一丢,你为啥不当面指出来,却喜欢搞这种跟踪偷拍呢?周成路说,这叫偷拍吗?这是现场取证。再说了,你爸那种情况,是由他的性格、职业背景和生活方式决定的,他会为了周小关去改变吗?我敢断定,自从接送周小关以后,那个茶楼就是他的娱乐窝和中转站,放了学就往那里带,等我们下了班再送回来,还真是“两全其美”。邱月不语。现在我宣布,从明天开始,收回他外公的接送权。那,交给谁呢?周成路叹一声,还有谁?邱月说,哼,那谁,毒性更大。走着瞧吧,有你后悔的。
周成路心说,老子没有前悔,能有后悔吗?但我绝不能让你们把周小关超前带到社会里去,带到市井里去,或者染成你们喜欢的模样。他必须是我希望的模样。
今天发生的事,只能说,要来的,已经来了。
周成路问周小关,和同学打架,老师解决了吗?周小关说,解决了,还通知他们家长了。周成路瞪大眼睛,啥,你说“他们”,意思是,群架?
这时,邱月大约已忍无可忍,从沙发上弹起来,双手乱戳,两个废物点心,瓜娃子,居然在这里,欸(邱月的习惯助词),热烈探讨挨打的形式。周成路,你为啥不去追查凶手,不去追查老师,不去追查你那……他爷爷?
周成路瞥了邱月一眼,我们两个男人对话,你插什么嘴。
邱月呆了一呆,转身抓起沙发上的包,你提醒得对,各人的屁股各人去擦吧。她喜欢拿屁股说事。随着防盗门咣当一声,屋子里两个男人面面相觑。
待了一会儿,周成路拿出一桶泡面,递给周小关,这个你会吧?周小关说,嗯,又不是第一次了。周成路突然痛了一下,把周小关的头搂过来,摸了摸,说,你先吃。
看到周成路在玄关处换鞋子,周小关说,爸,你不会去……周成路一下翻了脸,呲道,婆婆妈妈的,啥都不是!
二
邱月嚷出“追查”周小关的爷爷,自然是冲周家的软肋去的。周成路曾叹息说,我们周家真是奇了怪了,完美地呈现出“隔代遗传”的特征。邱月冷笑,这就是光荣传统呗。我只是对你有点儿怀疑,你真遗传你爷爷的基因了吗,他好歹还做了那么大个官儿,你呢,除了楞筋怪骨,还有啥,自始至终不就是一个小记者吗?周成路说,庸俗,一个人的价值,是以做官来定义的吗?邱月说,我晓得,你们周家是以基因决定的,可惜……
类似的情景,让周成路常常恍惚:她到底是谁?她来周家干啥?
爷爷过世前做的那件事,闹出那么大动静,邱月家不可能不知道。那时候,邱月的爷爷还在,某些过节,会不会作为“家训”代代相传呢?
如果硬要拿基因说事儿,周成路唯一的选项,就是爷爷周寻。在周成路的经历中,“你爷爷”这一话题,几乎从未断过。和一些人聊天,聊着聊着不说“你爷爷”什么的,好像就聊不下去了。有人说,周成路的相貌和脾性就随他爷爷。这是恭维还是嘲讽呢?周成路毫不在乎。难道,我真的像我爷爷吗?有时他忍不住对着镜子左看右看一番,发现还真有点那意思。都说爷爷脾气大,脑壳铁,不太合时宜。但在周成路看来,这就是爷爷与浊流势不两立的超拔和霸气。所以,无论别人用何种口气提到“你爷爷”,他都看成是向爷爷致敬。
至于邱家,纯属意外。
周家和邱家有一笔历史旧账:
1932年,周成路的大爷所在的红四方面军,越过秦岭,挺进川东北,于1933年创建了川陕苏区。次年冬天,刚下过雪。他大爷率一个连,在苏区边界的嘉陵江畔执行任务,被邱月曾祖父下辖的第二混成旅秘密包围。双方激战数日。周成路的大爷他们拼得只剩七个人,最后一齐跳进了浪涛滚滚的嘉陵江。他大爷才二十一岁。其后,周成路的爷爷也和邱月的曾祖父进行了好几年的殊死较量。
周邱两家,于公于私,都势不两立。
当然,新中国成立都几十年了,某些账能算的早已算清,不能算的、不好算的,一般就不去翻了。只是呢,那账本儿,总应该还在的吧?
在中国,几乎每一个城市都有烈士陵园。这是咱民族多灾多难的刻骨记忆,当然更是英雄、先驱的耀眼恒光。它是一个地方精神底色的象征。
涪城的烈士陵园,一直松柏青青,花团锦簇。
那年,涪城市民政局换了个局长。许是先前做了功课,新局长一上来就大刀阔斧,责令陵园管理处创优争先,去申报“国家级陵园”。底下人都说,这不可能啊,省级才升上不到两年,国家级的标准硬得很。局长说,只要思想不滑坡,办法总比困难多。于是一声令下,迅速组织了一些本土文史专家、策划专家,一起猛踩油门。
终于,一个比较成熟的方案出台了:扩大规模,做出年代感和立体感来。具体是将陵园划分为四个板块:土地革命时期(包括北伐、红军);抗日战争时期;解放战争时期;建国以后。且每一个时期都要突出具有典型性和影响力的代表人物,要给他们塑像。代表人物的名单也已敲定。
项目紧锣密鼓地运作起来。
代表人物中,最特别的是邱森,他是原四川边防军总司令,中将,驻防涪城。1939年出川抗日。1942年战死。遗骸被送回成都,安葬在著名的“红牌楼”。1993年,被民政部追认为革命先烈。他成了这次升级的“硬核”。
谁也没想到,节骨眼儿上,一个更“硬”的人呐喊着跳了出来。此人就是周寻,八十八岁了,从市政协离休后便在他主持修建的党史馆做顾问,十年前彻底退隐,深居简出,不问现政,不搞书法,不写老干体诗词,就散散步,吹吹口琴,还曾在全省首届老干部器乐比赛上,凭一只二十四孔复音口琴,串烧联奏《洗衣歌》《喀秋莎》《啊,朋友再见》,惊震全场,获业余组第一。当然,这都说明不了什么。一个早已退位的政协主席,在这个人才辈出、后浪汹涌的新时代,也算不了什么。真正闪亮的是他另一个身份:涪城地下党的符号性人物。任过除奸队队长。顺便插一句,涪城这地儿有点儿日怪,喋血壮士前赴后继,软蛋和叛徒也层出不穷。总之,除奸队一成立就很忙,摸排精准,剪除有力。据说有一次,有好事者在大街上喊了一嗓子“锄奸队来了”,虽是伪传,亦如虎啸,人群中一长衫男跑了几步竟一个趔趄跌倒……成为笑料之后的猛料。尽管后来,周寻转战到了别的部门,但他一直是那些摇摆、变节者的梦魇,更是很多热血青年仰望的神。涪城的风云人物很多,称得上传奇的却只有两个,一个就是周寻,还有一个是莫子度。后者早已过世。周寻还健在。
当周寻得知要把邱森放进烈士陵园,半夜就把他儿子周传志从被窝里揪起来兴师问罪。周寻一直对周传志痛心疾首,认为其彻底背叛了周家的血统,软不拉叽,唯唯诺诺,白瞎给他的名字了。当年送他去当兵,体检时鼻子嗅不出气味,周寻一直怀疑他是故意逃避,一个可耻的懦夫,从此对他就没什么好脸色。周寻把赓续的希望寄托在孙子周成路身上。高考的时候一定要让他报考军校,无奈也是体检没过关:肝大好几厘米。周寻倒是相信这孙子的。有尿性。肝是先天的事,心气儿是后天的事,活成啥样,也是后天的事。
话说周寻把周传志揪起来,唾沫星子飞了他一脸。突然意识到,眼前这■货只是市民政局一退居二线的小科长,和他说啥都是白瞎。
周寻枕戈待旦。第二天,他气昂昂地跑到民政局“骂街”,叫局长滚出来。工作人员说局长不在,一个负责陵园项目的年轻科长截住了周寻。他不认识眼前这个惊风火扯的老头儿,按套路开始教育,老人家你不要闹,提升烈士陵园的档次,是市政府的重要工程。至于把谁放进去,是要讲大局,讲政治的。周寻抬手就给了科长一个耳刮子。科长蒙了下说,你敢……就又被追加了一个,反手的。只一会儿,局长便滚回来了。那个年轻科长摸着脸,终于知道,这是“历史的一撇一捺”(这是周成路后来总结的)。周寻指着局长,邱森的身份是旧军阀,你该晓得吧?这个都先放一边。至于他出川抗日,这关乎民族大义、国家存亡,作为军人,血染沙场,马革裹尸,难道不是本分吗?何况,也给了他应有的荣誉,对不对?但是,请注意,邱森在涪城驻防期间,屠杀了多少地下党人和进步人士,你们晓得吗?今天,在烈士陵园躺着的烈士,相当一部分是手无寸铁的,还有小小年纪的进步学生,都是邱森屠刀下的英魂。我本人……都不说了。你们回答我,像这样双手沾满革命者鲜血的刽子手,他有什么资格进烈士陵园?更何况,还和被他枪杀了的真正的同志躺在一起,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这不是对烈士的第二次伤害吗?他们在九泉之下会怎么想?告诉你们,本人做过政协主席,知道什么叫“统战”,但我更知道,什么叫“正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