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如瀑
作者: 奚榜引子
结婚二十周年这天早上,栀子突然多了不少白发。她没想到,一生致力于把男人当饭碗的自己,最后却成了男人的饭碗,搞到人憔悴。
她扯下一根,走到窗前,对着晨光细细观察起来,竟发现白发比黑发更粗亮。
昨晚,她又梦见了它,那个野花次第悬垂而下的“瀑布”。她像当初逃难路上一样,被它震撼、分解、融化、蒸腾,被它托举起来,卸掉一生泥垢,再无自己。
醒来后,她断然决定,要过另外一种生活,也就是甚嚣尘上但没几人做到的撒手、梭哈、舍了才得。她想学电影里的人,搞一次结婚纪念日,上午做顿好吃的,下午去中介公司挂牌卖房子。
栀子看了眼赖大娃紧闭的卧室门,心想,在昨晚激烈争吵后,自己突然回复到二十年前的温柔,为丈夫熬一锅小杂鱼汤,他该多么意外啊。
她一路往菜市场走,一路在心里排演心灵鸡汤,眸子甚至透出笑意来,买鱼时也不像平日那样拦腰砍价。
她没想到,这不过是命运突变之前的回光返照。
两小时后她推开家门,第一时间发现赖大娃的某些东西不见了,鞋子、牙刷、酒杯,以及破旧的洗澡巾,等等。一张软面抄纸用筷子压在深棕色饭桌上,白惨惨地晃人眼睛。二十年来,他俩结了离,离了又结,纠葛甚是激烈,但他从没在那些情感起伏中给她留过端庄的纸质信。她心里一“咯噔”,扔掉装菜的塑料袋扑过去,只见纸上写着——
栀子,我走了。不要找我。你们找不到的。好好过你们的。
他这个“们”,显然指的是并没跟栀子住在一起的婆婆,也就是赖大娃自己的母亲,那个与栀子并不怎么和谐的老太太。
太意外了,太不像赖大娃本人了,往左往右推理,都不合理。
栀子血一涌,决定把他抓回来,问个明白,就像大多数老婆对丈夫那样撒娇式蛮横。这好像成了她此生剩下的唯一事情了。
一周后,栀子通过丈夫留在强娃那里的蛛丝马迹,知道他去了武汉,便编好谎言,收拾了行李,去跟婆婆告别,不料那个一辈子与儿子唇枪舌剑的悍母,也领着人在看她自己的房子,准备卖。
栀子没进门,转身走了,上了火车才给婆婆发短信,谎称自己跟赖大娃在一起,要去武汉。赖母却回复说,我很好骗吗?栀子想了想,不再回复,只把头转向窗外,一路痴痴看过去。
这是秋天,家乡与湖北省的分界线上,没有植物颜色的变化,而有年冬天,她在火车上看见了绿与黄的截然分明。
一
另一个秋天,白栀子坐在操场边的大石头上,学室友马琳娜双手圈着膝盖看夕阳。有个不认识的男生突然弯到旁边,对着她空啐一口,喊声“蔬菜排”,就走了。
旁边的马琳娜生气了,跳起来,追上去拦住那男生,问他平白无故的,凭啥侮辱人。男生就说,他不喜欢“蔬菜排”搞造型。
只有冒县人懂他的潜台词,意思是说菜农的女儿没资格装风雅,呆呆问夕阳。
那块石头是冒县一中女文青的装腔热地,突出在操场边临坡的高企外角上。女生们在那里看夕阳时,会和石头一起成为全校抬头可见的风景。若不是爱写诗的马琳娜强拖栀子作陪,她确实从未坐上去过。
菜农的女儿哪会对夕阳感兴趣呢,她梦里都是北上广的高楼。
马琳娜回到栀子身边,还在骂骂咧咧。栀子倒不生气,反觉那男生挺幽默。原来,别人都暗戳戳叫她们“傻农货”,唯有这人把她们喊成了战士似的,有点意思。那是1996年的秋天,城镇户口对冒县人来说,依然重重压在头上。电视报纸总在说,所有人都是社会主义主人翁,高贵得很,可他们就是不信,硬要把全县人分出三六九等。
当时,白栀子是冒县一中最不引人注意的那种中下姿色又成绩中等的学生,可该男生还是对穿着统一肥大校服的她,一秒喊出了真实出身,仿佛知根知底。
栀子脸红了一会儿,第一反应是自己不够白。可比她更黑的城镇女马琳娜,却没被对方指认为“蔬菜排”。她又想,那男生可能真认识她。但认识的人总有三分情面,何至于主动近前来无故挑衅?
七想八想也没结果,倒让她在后来两年多的高中生活中,刻意注意那男生,也打听到了对方是供电局职工的子女,外号赖大娃,喜欢以拳头论输赢,成绩还不如她。而学名赖祈的赖大娃,在食堂或者开水房跟她撞见时,却没再认出她来,眼角余光都没扫她。
也许那一声“蔬菜排”,只是鬼摸了脑壳?
她和他都没想到,它只是命运故意掀开的一角。几年后,他成了她的男友,然后,又在他们结婚二十年那天,以自己神秘的失踪,开启了这篇小说。
二
高中毕业后,白栀子和马琳娜都落榜了。前者是总分太低,后者是语文分太高,并极其厌恶数理化。幸好那时高校还没扩招,落榜的大有人在,两个人也就平静接受了结果,成了城中城郊相隔几里的待嫁女青年。
马琳娜有时会穿着道袍一样宽大的麻布衣服,戴着吉卜赛女郎似的夸张耳环,浓妆艳抹穿过三街九巷,来栀子家找她,一起去县城最高学府师范校的对外舞厅跳舞,并且在去的路上,向栀子朗诵她刚写的诗。
每周末两次舞会的票钱,以及跳完舞后去吃麻辣烫的钱,都是马琳娜一个人出,所以栀子听不太懂那些诗,也会极力搜肠刮肚找词语赞美。
高一以来,她已经摸到了赞美马诗的门道。首先要讲整体的感觉,哪怕讲得不那么准确也行,毕竟她只是马琳娜说的“听白居易朗诵初稿的婆婆”。再后来,栀子还必须挑出其中一两句具体谈谈,也就是重点表扬高光点,惊叹对方的才华。这让马琳娜越发雷打不动地在周末舞会开始前,准时来接她。
当她们每周小心翼翼说服栀子的母亲,发誓不会趁着舞厅故意熄灯瞬间跳贴面舞,得到“既想让女儿出去钓金龟婿,又生怕女儿搞坏名声”的女人的许可,走在夕阳西下、晚风轻拂的环城小路上,向着聚集了本城最时尚青年的师范校舞厅走去时,心情都快乐得想喊出来。
路上,一路恭维马琳娜会成为中国最伟大的诗人、并渐渐确信其一定会成为的栀子怎么也想不到,她是在陪闺密去跟一个广东来本地谈生意的老板暗通款曲。不久后,马琳娜就跟着那在香港已有妻儿的男人私奔了,成为其在内地包养的别室。中国也没出现一个叫马琳娜的诗人。
至于马琳娜在后来二十年中生活得如何,私下写没写诗,则因其私奔后主动斩断了一切联系,不得而知。等到这两个闺密再次见面,已经是在2021年栀子寻找赖大娃的途中了。
多年后回望那些金贵的少女时光,每次进入舞厅,马琳娜就把小坤包甚至多余的衣服,一股脑儿塞给栀子,自己则鱼儿样滑进明明灭灭的舞池,神龙见首不见尾。栀子显然只是一个陪衬之人,甚至是免费女仆,但她乐意。她喜欢舞厅里的一切,喜欢飘在空中的各种香水味,喜欢那些来跳舞的油头粉面的县城男青年或者已经有肚腩的亢奋的中年男人。她认为他们都是对生活有更多追求的人,不算本地土鳖。她偷听到他们在散场后的聊天,说麦当娜是英雄,因为身体解放被家乡人民举起来抛向空中。她总想着麦当娜会因为没被接住,一屁股落到地上。她跟她母亲一样,觉得麦当娜伤风败俗,却超喜欢不说破、只在那种事边边上打转转、欲言又止的中国情歌兼舞曲。栀子一首首地学会了它们,里面的歌词都是她春心的细腻描绘。
可她的家教告诉她,暴露情感是可耻的。
舞曲一停,她就会被拖回现实,在家听母亲整日唠叨:“你看你,长得粗枝大叶的,咋个靠嫁人农转非哟。我看村头的兰木匠不错,人丑点矮点,文化比你低点,可人家有手艺啊,你爷爷的棺材都是他打的。”
母亲还经常掰得细细地,在饭桌上分析兰木匠的求偶优势。比如,他是孤儿,跟他结婚不用考虑婆媳关系,等于招了个入赘女婿,以后财产都是女方的。再比如,别人刷油漆都是五六层,兰木匠用到七层,可谓方圆十里最用心的木匠,人品就在油漆这事里透露了出来。
此时栀子才明白,在冒县一中被城镇户口或成绩好的两种优越分子踩,也比在家听母亲人生无望、退而求其次的论调好。她想到兰木匠就想吐。她曾亲眼见他坐在家门口,张开黑牙大嘴,用一根硕大的木签剔牙,然后又挖鼻孔。但她才十八九岁,还没到被母亲逼婚的程度,所以一直保持沉默。
“明明白白我的心,渴望一份真感情……”
在陈明真的歌声中,身上斜挂着两个小坤包,手里抱着马琳娜的外套,每周末或坐或站在舞厅角落深处的“壁花”栀子,不知道有个人已经注意到了她。
在马琳娜跟广东老板勾搭上再不来舞厅前,命运之神惊险地抓住最后机会,安排赖大娃向栀子走了过来。那时候,他依然没认出栀子就是高一时被他骂过的“蔬菜排”,栀子却认出了他,知道他顶替父亲进了供电局,成了全城最爱“蹦跶”(比如打架,比如穿着时尚)的青年之一。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了解他,好像他的信息每次都是无意被一个同学推送到面前,总之,她偏偏对他了如指掌,所以赖大娃接下来的举动便显得特别“现宝”。
赖大娃带着一个跟班似的少年强娃走过来,恰到好处地在新一曲响起前停到栀子面前,伸出右手,微微弯腰,做了个很绅士的姿势。
这是栀子混舞厅以来,第一次有人邀请。她并没受宠若惊,却举了举手里马琳娜的衣服,表示不方便。赖大娃并不气馁,转眼看了下身边的同伴,后者马上凑过来说:“妹儿,他是聋哑人,但他极其聪明,能根据大家的动作踩节奏,准得很。你不要拒绝残疾人的邀请哟,让世界多一点爱嘛。”
栀子惊讶地抬起头,看着当天的赖大娃。他头发剪得很精致,用摩丝梳得一丝不乱,特别像港台剧里的贵公子,她想笑,却死死憋住了。仅仅几秒,她判断出赖大娃跟高二高三时一样,没认出她就是坐在大石头上看夕阳,被他喊“蔬菜排”的校友。他更不清楚,这几年她对他已经知根知底,甚至了解他小学初中时因为多话影响课堂经常被老师赶出来的事。她还知道他父亲前不久过世了,家中唯剩他和母亲。赖母也是供电局的,有退休金。她还知道他家有两套房,并瞬间计算过他家的开支结余——她也就是喜欢琢磨各种信息而已,并不认为与自己有何干系。
那时刻,栀子想了想,就把衣服递给旁边那少年,走进场内,跟赖大娃跳起了舞。她虽第一次实践,但早已把慢三快四之类旁观得清清楚楚,毫不露怯。
白栀子既内向又勇敢的性格,让她共舞两曲也没揭穿对方不是聋哑天才,而是一个顶替父亲刚进体制内的街娃。她没有跟他说一句话。他作为“聋哑人”,自然也不能说。连跳两曲后,赖大娃不再邀请她,转头去泡别的女孩子。栀子在远处看着他二人的表演,忍不住笑了。不一会儿,马琳娜拉着那个广东老板过来,说人家要邀请她俩去吃麻辣烫。
吃吃涮涮中,处在情感自得态的马琳娜主动点拨栀子:“打扮开放点,才能有好姻缘,你看你第一颗扣子扣得呀,快把自己勒死了。”那夹着舌头说话的男人却连声否定,要前者不要“支瞎子去跳岩”。他认为白栀子这样的女子注重打扮是东施效颦,不如回归内在美,以性格吸引男人。
话虽中肯,却有点硌人。栀子好像没听懂,不吱声。又吃喝了一会儿,她谎称母亲短信来催了,就提前走了。
一个人踟蹰在行人寥落的深夜大街上,栀子心里莫名空空落落。她并不知道,这是与闺密最后一次见面了。
不久后,马琳娜给父母留下一封信(除此没给任何人留下只言片语),就跟人私奔了。马家父母误以为栀子是见证人甚至参与者,赶到白家来,苦口婆心到嘴角说出白沫,栀子依然坚持根本不知道此事。双方父母虽然有点不信,也只好作罢。何况马琳娜在信的末尾承诺,自己一定会幸福,过阵稳定下来就联系父母。
白母却不再允许女儿去舞厅,说会打断她的腿。栀子也无异议。一个人本来就没必要去了,何况,她也舍不得买门票,更不敢半夜独自回家(过去都有马琳娜花五元打车送她到离家不远的路上,目送她进门)。
她与赖祈赖大娃的缘分似乎再次断掉,也没多想,每日里就在家帮父母做农活家务活,勤劳得让母亲没理由再责备任何。
秋天来了,她提着家里种的菠菜芹菜去菜场摆地摊,不想赖大娃有天竟来买菜,也没看她脸,只一味扒拉篮子,挑剔还价。她兵来将挡,各让一点,生意成交拿过钱后,才淡淡地说:“你娃能说话啦?”
毕竟两个人一尺距离跳过两曲,赖大娃闻言一抬头,认出她来,竟红了脸,嗫嚅说:“哎呀,跟你开个玩笑嘛。”栀子没想到他这种跟地痞就隔一层纸的打架狂魔也会脸红,不禁又咬着嘴唇,暗暗发笑。这天以后,他俩留下了对方手机号码。不想短信聊几次,同学关系与大石头一幕的真相都大白了。赖大娃虽爱混江湖,却因更社会化而更讲究,就找了时间,呼朋唤友出来,摆了个火锅宴,要当众向白栀子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