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上往来人

作者: 文非

陈同彬每次打桥洞下经过,都会引起一阵不大不小的骚动。那些来自长江老埠头,被嘤嘤嗡嗡的苍蝇包围席地而坐的漂佬(渔民),或者鱼贩子,争相站起来脸笑腰弓趋前。尤其是一大早,那些人都知道陈同彬是去菜市场买鱼,不等他走进桥洞便围了上去。陈同彬很享受这种被簇拥的感觉,通常,他会打着哈欠,在某几个摊位前蹲下来,挑一些看上去还新鲜的鱼,付了钱,让他们送到对面的陈记鱼粉馆去。

那个面方肩阔、蓄着髭须、打着瞌睡的男人看上去并不合群,陈同彬无法判断出他是撑船打鱼的漂佬,还是四处流动的鱼贩子。他的摊位和邻近一溜儿摊位隔了很长一段距离,几乎要摆到桥洞外面去了。也许,他和他们并不熟悉,或者,他被那些他本就不屑一顾的同类给孤立了。

陈同彬很早就注意到这个怪异的男人,他在桥洞有一段时间了,穿着一套洗得发白的迷彩服,戴着一顶灰色旧草帽,低了头打瞌睡,偶有客人走近喊一声,受惊一般猛然抬起头,一张干瘦的脸和两笔浓密的髭须便很突兀地堵在人面前,若无防备,十有八九要吓一跳。陈同彬很讨厌他那两笔髭须,透着一股农民的狡黠和难以琢磨的怪异。

髭须男通常最后一个走,因为他的鱼总是卖不动。他卖鱼,也卖螺蛳。鱼的种类杂乱,个头不一,那些鱼杂乱地摆在一块蛇皮袋上,惹来成群的苍蝇。髭须男卖鱼的热情并不高,耷拉着眼皮,垂了个头,似乎永远睡不饱。即便是被众人看作大客户的陈同彬进了桥洞,他也只是被惊扰了一般,睁开惺忪的睡眼,小幅度地挪了挪地方,漠然地看着那些人争相把陈同彬往自己的摊位引,好像是在看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好几次,陈同彬走近他的摊位,他也只是眼睛看着地面,悠悠地吆喝一声,听起来还没睡醒的样子。同样被瞌睡纠缠的陈同彬本打算蹲下来拣一拣髭须男摆在地上的鱼,顺便和他聊一聊关于瞌睡的话题,可上下飞舞的苍蝇让他望而却步。

有一次,陈同彬在髭须男的摊位上挑了十多条翘嘴白,这些奄奄一息的鱼被髭须男拢到一边,无力地翕动着嘴巴。“你应该和他们一样,用一个水盆,这样看起来会好一些。”陈同彬忍不住善意提醒。髭须男没有说话,只是漠然朝旁人的摊位瞟了一眼,然后从屁股下抽出一只大红的塑料袋,将陈同彬挑好的鱼捡进去。陈同彬没有接:“你帮我送过去吧,他们会给你钱。”他朝斜对面的陈记鱼粉馆努了努嘴。髭须男犹豫了一下,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你好像总睡不够……”陈同彬说。髭须男没搭话,准备起身去送鱼。陈同彬不甘心,说:“我是说,有什么好办法能让人倒头就睡?”这个问题陈同彬搁肚里很久了。最近,他总是失眠,总是为睡不着而焦虑。

远处的火车响着汽笛驶近。髭须男起身,看着陈同彬满含期待的目光,张嘴说了一句什么,可惜,他的声音被头顶火车轰隆隆驶过的声音给淹没了,陈同彬只看见髭须男的嘴巴一张一合,一张一合,像一条濒死的鱼张口喘气。

陈记鱼粉馆在羊子巷巷口,面朝繁华的站前路。店子斜对面,一条火车道横穿过站前路,每每有火车“哐当哐当”驶过,店子里能感受到一阵持续的有节奏的震颤。穿过火车桥洞再往前走一点是站前路菜市场,陈同彬几乎每两天就要去一趟,采购新鲜食材。

随依芸回到市里的头一年,陈同彬盘下了这家鱼粉馆,生意不好不坏。三个月前,陈同彬感觉忙不过来,和依芸商量雇个勤杂工,依芸提出要县城独居的老丈人过来搭把手。

第一次造访老丈人家,陈同彬就隐约觉察到老丈人和丈母娘感情失和。丈母娘端庄秀气,但生性冷漠,周身浮游着一种海藻一般阴郁的孤独。老丈人迟滞少语,谨小慎微,对丈母娘有着一种自甘低下的敬畏。他们过的是一种没有语言的生活,在那个逼仄昏暗的居室里,声音比空气显得更为重要。几年后,多病的丈母娘或许意识到自己时日不多,犹犹豫豫委托陈同彬打听一个叫庾春风的男子,信息极为有限:陕西安康人,三十四年前和老丈人丈母娘同在长江边一家偏远的三线厂工作。陈同彬瞒着老丈人和依芸,先动用当地同学公安系统的关系,后登报寻人,直到丈母娘去世,也未有结果。

老丈人接来后,烦心事跟着也来了。

陈同彬两口子住的是一楼的小三房,外带一个二十来平米的小院。当初买房的时候就考虑好了,除去主卧,另外两间分别是儿童房和老人房。老丈人来之前,两口子正在积极备孕中,性急的依芸早早就把孩子的房间布置好了。天蓝色墙绘,荡漾着水纹一般纹理的实木双层儿童床,小熊维尼的床单,蓝色迷你儿童桌椅。每次出门前打量一番房间,陈同彬都会浑身生出使不完的劲。老丈人住的是紧挨主卧的老人房,房子隔音效果不理想,夜深人静,隔壁老人鼾声咳嗽声清嗓声清晰可闻。正在备孕的两口子,努力了好几个月,未见动静,这让他们更为勤奋,几乎夜夜都要鏖战一番,陈同彬迷恋依芸娇小的身体,依芸也放得开。老人来了后,两口子收敛了许多,开始刻意疏离,即便是难得一次的欢爱,也往往草草了事,趣味无穷的欢爱变成了程序化的任务。久而久之,陈同彬心里有了障碍,总觉得隔壁屋有一只耳朵贴在墙上。备孕大计受到影响,陈同彬心里不爽,思忖再三,吞吞吐吐提出让老丈人搬到儿童房睡。话还没说完依芸就拿眼横他,巴掌大的木板床,腿都伸不直,怎么睡?陈同彬自知考虑失周,赶紧噤声,但心有不甘,琢磨是不是把床互换一下,可老丈人睡的席梦思床儿童房未必摆得下,况且老人搬过去后,糟糕的情况未必就能得到改善,思前想后,也就彻底闭嘴。

一天夜里十二点,陈同彬缩手缩脚和依芸亲热完,估摸老丈人睡实了,便光了身子出来冲凉喝水。陈同彬蹑手蹑脚拉开冰箱,居然在冰箱发出的微弱的灯光中,瞥见一个黑影挺坐在沙发上,木佛一般。陈同彬吓得不轻,关上冰箱逃也似的冲进了卧室。后来还有几次,陈同彬起夜,在卫生间、客厅、阳台甚至儿童房和悄无声息的老丈人不期而遇。黑暗中也看不清老丈人的表情,陈同彬开了灯,老丈人像畏光的动物,嘴里咕哝着迅速地逃回了自己的房间。

麻烦不止于此。

老丈人有早起的习惯,清晨五点不到,便窸窸窣窣穿衣起床。陈同彬搞不懂那么早起来能干什么,也没开灯,但能听见从厨房、客厅、卫生间传出来的各种细小的被尽量控制的声响,以及一步一步小心翼翼的脚步声。陈同彬免不了抱怨,依芸也没办法,父亲一辈子的习惯,不是一朝一夕能改过来。

后来,他们才知道老人失眠了,离开了睡了几十年的床,难免不适应,也许过一段时间就倒过来了。但是一个多月过去,老人的失眠依然没有好转,夜里十一二点入睡,中途频繁起来溜达,凌晨五点一准起床。奇怪的是,老人的精神状态丝毫没有受到影响,倒是陈同彬,像是被传染了一般,也跟着失眠,即便睡着了,也似睡非睡。有时候,半宿半宿地睡不着,在黑暗中睁着眼等待、捕捉隔壁的动静。那些惯有的咳嗽声、吐痰声、拖鞋轻微摩擦地面的声音、被压抑的开门声像一枚枚楔子揳入他的脑袋,顽固地成为脑袋内存的一部分,只要脑袋一碰着枕头,那些声音便如期而至。

陈同彬以前状态很好,在店子里忙了一天,回到家和依芸耳鬓厮磨一番,翻过身呼呼大睡。但现在不行了,闭上眼,寄居在身体里的睡意便抽离身体飞升而去。夜里睡眠丢了,白天又找不回来,陈同彬状态越来越差,神情恍惚,绵软无力,时刻想躺下来,但真正给他一张床,却又睡不着。

为了改善睡眠,陈同彬每天晚上早早关门打烊,回到家吃完饭开始泡脚。九点一到,准时上床,听音乐。舒缓抒情的轻音乐,伴有大自然的流水声、雨声、鸟声、虫声,以及村庄模糊的鸡鸣狗吠声、人语声。陈同彬对这些声音有种天然的亲近感。他的老家在赣北的一个小山村,依山傍水,宁静美好。在各种或清脆或模糊的自然之声中,他回忆过往,积攒睡意。但是总在似睡非睡的状态中,隔壁窸窸窣窣的声音又响起,先是试探性的,隐秘而犹豫,被尽量控制,如鼠子出洞,后来,在夜色的庇护下,确认无虞后,便胆大了起来,先是一两声,后来连成串,直至纷纷扬扬,无所顾忌,盖过了隔屋的音乐声。

陈同彬心里叹一声,大声咳嗽起来,隔壁的声音小了下去,直至消失。平静了片刻,另外一些声音开始在耳膜里活跃:楼上谁家的夜哭郎在哭闹,模糊,却执拗;有人深夜归来,楼道里疲惫的脚步声近了又远去;谁家的宠物狗被惊扰了,歇斯底里地叫唤。好不容易攒拢的一点睡意,慢慢地,青烟一般袅袅散去。

有一段时间,为助睡眠,他敲起了佛音碗。碗是一个行脚的和尚送他的。和尚进店化斋,见陈同彬精神委顿,主动询问。陈同彬如实相告。和尚双手合十道:“施主与佛有缘,我授予施主一法器,可解施主之忧。”言毕,从包袱中拿出一只佛音碗。这东西陈同彬在寺庙见过,常置于佛像前。只见和尚手执桃木柄,轻擦碗边,随即发出悦耳共振之声,令人顿然进入空灵悠远之境。陈同彬一下子被击中了,仿佛有个大吸盘把长久盘踞在体内的杂质掏空,昏沉懈怠一扫而光,通身充盈着被洗涤后的清灵。他如获至宝,转身取钱,和尚已悄然离去,追出门外,不见踪迹。

佛音碗给陈同彬带来了短暂的理想睡眠,他在佛音中平静、冥想、入睡,由此也疏离了生意,且深陷其中一度产生消极遁世之念。依芸受不了,抱怨好好的家成了深山老庙,青灯枯影瘆得慌。在依芸的强烈抗议下,陈同彬只得放弃,但他不甘心,了解到时下流行的颂钵音疗,便瞒着依芸报名去试试。颂钵其实和佛音碗类似,只不过在音疗的同时,辅以按摩。据说这种来自喜马拉雅山的陨石熔炼而成的东西非常神奇,可以衡脉轮、激活生命力、唤醒细胞记忆、舒经活络。一个疗程下来,失眠依然顽固,遂作罢。

陈同彬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这样下去身体迟早要垮掉。依芸怀疑他得了什么病,甚至隐晦地暗示这种病可能和她久不受孕有关,几次三番催促他去医院检查。陈同彬根本听不进去,他很清楚自己的失眠是怎么来的,可他不敢说。

丈母娘三周年忌日,依芸和老丈人回县城扫墓。陈同彬干脆歇业一天,在家好好补觉,然横竖睡不着,中途换到老丈人房间,依然如故。索性起床,翻身,床板响,掀开被褥、床板,发现一本手工线装书压在床板和横梁之间,封面没有名字,只有一道深深的压痕。陈同彬翻了翻,吃了一惊,里面全是用印有“246机械厂”字样的信笺抄写的普希金情诗,信笺泛黄,字迹漫漶,落款庾春风,该有不少年头了。这不是庾春风写给丈母娘的诗吗?怎么在老丈人手中?陈同彬百思不得其解,丈母娘三年前离世前和他最后一次长谈重又浮现。

“……其实你应该猜得到我们好过,庾春风从大城市下放到我们单位,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你想想我们那是什么地方,长江边,山窝窝,与世隔绝,况且那时厂子已不行了。他有文化,人也长得好看,厂里不少姑娘都乐意跟他交往,他不知怎么就看上了我,虽然那时我身边有不少追求者,包括你爸,可往他身边一站都黯然失色……他抄普希金的诗送我,一天一首,从不间断。我们的关系基本上要确定下来时,厂子里突然传出许多关于他在原单位生活作风不正派的传闻,甚至连他写的检讨书都传得有鼻子有眼。我到现在都不知道是谁在捣鬼,怀疑过你爸,他是档案科的,可你爸坚决否认……庾春风一定是昏了头,把我们绑在一起,举着厂里没有炸药的手榴弹逼迫我父母答应,那一刻,我知道我们的爱情彻底完了,他哪里斗得过他们,被人一窝蜂摁倒在地,第二天便被工厂开除,几天后听说投江了,捞上来面目全非无法辨认,我赶到江边时,已经被单位拉走草草火化了。我不相信他会跳江,他是那么一个意志坚强热爱生活的人,他们一定是搞错了,或者,为了让我彻底死心,这是父母精心导演的一出戏,那时,江上漂着无名尸是常有的事情,我坚信他还活着……”

陈同彬拿出手机导航246机械厂,沿长江溯流而上,四十分钟车程,好奇心驱使,索性发动车。

比预料中的情况要好,一条狭长的山谷中,厂房多已坍塌,被疯长的野草树木吞噬。他找到了老丈人和丈母娘住过的315宿舍,里面残存着当年未来得及带走的废弃物,“抓革命促生产”的贴画一角粘于墙皮上,欲坠未坠。

沿着被野草围困的围墙走了一圈,他没找到丈母娘所说的墓,即便有,或许早已被悠长的岁月抚平。

陈同彬在江边坐了半个时辰,驱车返回。

桥洞下,漂佬卖完鱼陆续离去,髭须男还在坚守,位置都没挪动一下。陈同彬忙碌的间隙,偶尔会探出身往桥洞里瞥一眼。髭须男歪着脑袋,又在打瞌睡,一半身子暴露在七月的阳光下,一半置于桥洞的阴影中,身旁人来车往的喧闹,与他无干。

上一篇: 繁花如瀑
下一篇: 五秒钟是什么概念

经典小说推荐

杂志订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