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秒钟是什么概念

作者: 锦璐

飞机落地后,阿茂打刘孙电话。刘孙有一辆灰色别克商务车,专跑机场长途。刘孙说知道了,老地方见。阿茂就往出走。门口已经站了几个人,拿着烟。还有一个女孩,站在玻璃门里边,呆呆望着外面,像有什么心事。阿茂从她身后过,多看了她两眼。昨晚的酒令他现在还有些头痛。

过了一会儿,一辆车从路口冒出来。有人说,来了。另外一个人说,你什么眼神。

车身泛着很强的光,水波纹一样的光,像波浪一样,一浪一浪地涌动,黑色巨兽一般划破深海,向他们无声无息靠近。这是一辆奔驰旗下迈巴赫S级轿车,非一般的奔驰能比,更豪更霸气,明晃晃的立标戳在车头。

车停下来。大家没有动。那两个手里夹烟的,也不说话了。车窗缓缓降下。阿茂被那个驾驶座上传过来的声音点名:“谁是阿茂。”开车的男人戴着帽子,看不清脸。

阿茂脸上露出迷惑的表情,哈着腰,举手冲车窗晃动了一下。阿茂戴着墨镜,虚胖,一撮应该划分到右边的头发,非常顽固地朝左边翘着,有点像近两年火起来的一位脱口秀演员。周围的人转过头,都看他。

“上车。”

“我?”

那个人的声音很严肃。“你不是去米东县嘛。”

阿茂撅着屁股,好像听不清他讲话。“噢,是的。那……那……”

“价钱一样。”

阿茂还是有些不能确定。他摘下墨镜,又往车窗里看了一眼。男人不耐烦起来:“站着干吗,跟我走啊。”阿茂一面“哦哦”应着,一面往两旁看去。几张陌生面孔谁也不出声,只是定定看着他。那个女孩眼睛没有瞧他,似乎还陷在心事里。开出去五十米那么远,他从后视镜看到,他们还是一副没缓过神的样子。好像他上的不是一辆豪车。

车太大了。坐在副驾驶位上,感觉腿伸直了都碰不到头。有一缕淡淡的烟味。

“大哥,是不是还有其他人也叫阿茂?有没有可能,我不是你要拉的那个阿茂。”阿茂抱着唯一的行李,一个电脑双肩包。他不敢乱动,揣着小心,扭头往左手边看。男人大概五十岁,穿一件墨绿色衬衣。棒球帽檐压得很低,他得仰着下巴,才能看清前面的路况。他意识到阿茂看他,从后视镜里扫了阿茂一眼。

“米东县米香街米兰小区。”

“对,对。这,这车……也跑专车?”阿茂不想让自己结巴。他其实很想给刘孙发个信息,又怕男人看见。不过,他也不是第一次被刘孙倒手。这些专车司机都是这样,大家都接单,然后把单凑拢在一起,凑够一车就发一车。

“把你墨镜给我。我墨镜丢了,看见光线眼睛会流眼泪。”

“我,我也同样的毛病。”

男人又从后视镜里看他。“要不你来开?”

阿茂估计男人个头得有一米八几。阿茂摘下墨镜,双手递给男人。男人戴上墨镜,把帽檐往上顶了一下。现在,他半个额头露了出来。整个人看上去也轻松一些。

正是中午,阳光白晃晃地从地面反射过来,刺人双眼。阿茂狠狠闭了一下眼睛。男人伸出手,把他那边的遮阳板扒拉下来。

“谢谢大哥。您这车太豪了。”阿茂蹭着座椅后背,尽量把整张脸藏在阴影里。“最少最少也得过百万吧。”阿茂想象自己把握方向盘的模样,估计会让警察以为无人驾驶。

男人说:“两百多万。等了半年,才提上车。”

阿茂舔舔嘴唇,喉咙那里有些干。现在有钱人太无聊了,跑跑专车,体会一下普通人的生活。不过阿茂没想到,这样的事会让自己遇到。要是这样,这个有钱人为什么不拉那个女孩呢?阿茂忍不住又想到了昨晚。

很快就上了高速公路。车速压着时速上限,跑出平稳流畅的节奏。一队平行排列的云朵飘浮在左前方的天空,一动不动,仿佛银河战舰降临地球。平展展的平原上,田野和厂房交替出现。槐树还没长出叶子,树干和树枝之间架着好多鸟巢。有些更聪明的鸟,把巢搭在高高耸立的通信基站最顶端。

男人的目光这会儿投向那些铁塔般的基站。阿茂偷偷瞅见,有些讨好似的说:“筑巢5G,抢占先机。”

男人好像笑了一下。

阿茂又来了一句:“起步就要提速,开局就要争先。”

男人好像又笑了一下:“这车百公里加速,只需要五秒。打个哈欠,也不止五秒。”

阿茂咂咂嘴巴,跟着笑起来,把两条腿用力往前抻,给自己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坐姿。

“接着说。三个小时呢,别让我犯困。”男人说。

阿茂伸手把那撮不听话的头发使劲往右刮,那是它原本应该在的方向。“想听什么?您给个范围。”

“说说昨晚吧。”

“昨晚?”

“对。昨晚。”

“为什么非得是昨晚?”阿茂有点发蒙。

“人生在世,只有活过的那个晚上,才是你的。谁能担保,下一秒钟不出什么意外。昨天不是刚刚掉了一架飞机?那么些人,说没就没了。就像花出去的钱才是你的,一个道理。”

车外的噪声几乎听不到。车内像电影院的内部。男人缓慢的声音如同贴在阿茂耳朵边上。阿茂没接话,过了一会儿,他想,这话真他奶奶的有一定道理。有钱人说话都很有水平的。如果他们想跟你好好说话。

阿茂扭扭脖子,关节处发出“咔咔”的响声。昨天晚上脑袋挨到枕头之前,他也把脖子扭出“咔咔”的动静。再往前几个小时,他把每个手指关节轮流捏过去,一连串“咔吧”的响声非常有节奏地响起来。如果只有节奏,还算不上什么。竟然还有不同的音高。这才是他的绝活。

阿茂准备开讲之前,礼貌地请教对方“贵姓”。男人说:“免贵,姓梅。梅德韦杰夫的梅。”

“梅老板。”阿茂把“哥”咽回嗓子眼里。

阿茂把怀里的背包放在座椅下面,两条腿搭在上面。阳光弱了一点儿,刚才并排的白云散开,扯成条状或者片状,在天空中不均匀地铺开。

然后,阿茂施展了他的绝活。男人,噢,梅老板,转过头盯着他手里的动作。“这和你昨天晚上有什么关系?”

“人的身体就是最好的乐器。”阿茂说,“肚皮可以拍,脑门和腮帮可以弹,捶胸口或者跺脚后跟,都能整出动静。”

昨天晚上,他们一桌人,就像阿茂描述的一样,有拍肚皮的,有弹脑门或者腮帮的,有捶胸或顿足的,他则捏手指关节。

坐在正中间的王局,头发半白,笑容温和,嘬拢嘴唇吹出口哨。他吹的是《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他吹得很好,音准和节奏都很好,像专业演奏员。抖音里好些人都吹得不如他。如果把他们的现场演奏发到抖音上,肯定会火。

王局很谦虚,也很和气,没有一点儿架子。听他说话,很长见识。

“都聊什么了?”梅老板问。

不是俄罗斯和乌克兰打了好些天了嘛。王局说:“谁是谁非,谁对谁错,先不急着下结论。关键是,没那个本事还是不要惹事,打了一个多月了,打出来一大堆的制裁,这也不一定是俄罗斯错了,而是它太弱了,美国和北约不怕得罪它,美国当年打伊拉克咋就没人敢制裁呢?”

如果梅老板见过王局,他一定会觉得阿茂学王局学得很像。阿茂把两只胳膊一上一下叠着,想象面前是桌子,想象胳膊架在桌子上。上面那只手,想起来的时候,就拍一拍下面的胳膊。

“但俄罗斯也是活该,”王局继续说,“普京动不动就想着跟人打一仗,这跟美国不一样,美国人打仗都是挣钱的,是富打,越打越富。所以仗不能轻易打,中国人也不想着打仗挣钱,能挣钱了,就更不想打了。打仗容易吗?俄乌打了一个月,得死多少人呢。”

阿茂的老板,丁老板,大脸盘子,五短身材,圆脑壳正中剃出桃心板寸。

丁老板给自己杯子满上,站起来敬王局。“还是领导看得深看得远。我们中国人,以和为贵。我们跟着您,和气生财。”丁老板“哗”地一下把酒倒进嘴巴,然后又“哐当”“哐当”连灌自己两杯。杯杯见底。王局明早还要开会,举起杯子抿了一口。

通常这个时候,就有人提议,跟着领导开展一下文艺活动,提高一下素质。阿茂跟着丁老板不是一天两天了,所以跟这位王局吃饭也不是一餐两餐了。今天是丁老板请客。这一桌,有丁老板的人,也有不是丁老板的人。有的人熟,有的人不熟。但是,这个提议一起,大家都跟着附和,都把椅子往后退半步。

然后,就出现了刚才说的那一幕。有人拍肚皮,有人弹脑门或者腮帮,有人捶胸或顿足,阿茂则捏指关节。他们都有本事把身体的某个部位整出高低起伏的动静。

不过,阿茂跟梅老板说的时候,把丁老板这一段跳了过去,也没有提丁老板这个人。在这个老板面前,不要提另一个老板。相当于黑帮片里,不能当着这个大哥提另一个大哥。你不知道老板跟老板之间,大哥跟大哥之间,有什么恩什么怨。阿茂只说领导。领导的口哨真是一绝。大家都很陶醉。掌声响起,大声喝彩。说领导,比说老板,显得有分量,有底气。

领导说,人的身体是最美妙的乐器。

领导又说,有共鸣腔,有打击乐,有管乐。

阿茂看了梅老板一眼,他有听。阿茂说:“有个傻×跳出来,说还可以吹箫。”

梅老板咧开嘴角,粗暴地拍了一下方向盘。“领导什么反应?”

“他说,有些人活一辈子就像活了一天,有些人活一天就像活了一辈子。”阿茂朝右边的车窗外看去。这种话不知道到底想说什么,听不懂。

好像就是一会儿的工夫,天色暗下来。阿茂这半边天空的乌云越积越厚,开始往高速公路左边运动过去。两辆大卡车跑在他们前面,车厢蒙着帆布。男人几次想超车,都被它们故意挡道。

阿茂气起来。“那个傻×,我还不知道吗。混工地的,成天和这种烧柴油的大卡车打交道,一身土腥味。到了晚上人模人样的出来吃饭。关键是他不怕在人前丢脸。”阿茂用手背蹭鼻子,好像要把什么味道蹭掉。

瞅准空当,男人深踩一脚油门,迈巴赫箭一样蹿出去。两侧路面似乎开始下陷,车身却很稳,像低空飞行。强烈的推背感把阿茂强制摁在座椅上,他感到一阵头晕。

梅老板说:“这样的人,才能赚到钱。”

阿茂挣扎着说:“一定要把自己搞得‘很Low’,才能赚到钱吗?”

阿茂心里面涌出复杂的情感。谁想把自己搞成这样?还不都是拼演技。

丁老板,算辈分,他得喊丁老板“表舅公”。丁老板在领导面前,永远是一个忠诚的听众,他常常在领导面前表示,领导说一,他绝不说一点一,领导说南北,他绝不说东西。转过身去,表舅公讲起俄乌局势也头头是道。“乌克兰这回是倒大霉了,被打得稀烂不说,就是赢了也划不来。美国给他那么多武器是白给啊,将来一直好下去还好说,一旦撕破脸,就得让它还钱啊。”

表舅公又说:“有些事情,该防着还是得防着,免得他秋后算账。”表舅公说的“它”,应该不是美国。表舅公只是一个包工头,没有那个能耐做跨国生意。表舅公关心时事,常常看新闻。看到那些腰杆直挺西装革履的老板天天捐钱,表舅公心疼得不行,说都是从他们身上盘剥的。

表舅公的腰围很粗,肚子像一袋面粉在T恤底下晃来晃去,裤子只能用两根背带吊着。他这辈子大概是没有办法再看到自己的小弟弟了。他拍拍肚皮说:“酒囊饭袋,外加满满一脬黄连水。”

昨晚,表舅公表扬他,说他有进步,关键时刻会说话,逗得大家很开心,以后要一直这么机灵,前途大好。表舅公从车后座伸出那只胖胖的中指短了一截的左手,拍拍他的肩膀。

梅老板突然伸过手,拍拍阿茂肩膀:“再有钱的人,没钱之前都‘很Low’。”

这让阿茂猝不及防。他几乎本能地挣扎了一下。安全带扣得很紧。双脚一蹬,踢到了储物盒的底板。盒盖不知道为什么竟然张开了。

有什么东西发出幽光。阿茂抻长脖子,看到第三眼,他确定他第一眼就看对了。他的心突然揪紧。那是一把枪,大概一个半手掌那么长,压在一本厚厚的塑料膜还未拆开的汽车使用说明书上。

阿茂的激灵让男人有些意外。这次,他多看了两眼阿茂,又跟着阿茂的眼神,往储物盒那里扫过去。他脸上涌起含混的笑。那个表情在阿茂眼里,好像是说——我知道你看到了什么,但我没必要和你解释。男人嘴角总是挂着若有若无、莫名其妙的笑。过了一会儿,阿茂伸手过去,主动把盒盖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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