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迷踪(上)
作者: 米可1
把客人送到县城火车站,已是午后。此时天色晴朗,微风阵阵,空气中不只透着清凉,还多了几分尘世的喧嚣。
在面馆吃午饭的时候,邬天不禁想起后排座的那个日本小伙儿,他一路低声吟唱着什么,好像还哭了一阵,不知是故乡,又或是他乡令他不舍。
手机界面弹出天气预报,显示晚间川西北地区将迎来暴风雪天气。邬天不敢多停留,匆匆吃过饭,便开车往回赶。从县城回磐城有一百九十公里路程,一条国道贯穿,单程需要四个小时。磐城外的十二道梁子海拔有四千八百多米,必须翻过它,邬天的心思才能落定。
不觉间,车子行至吟鸮坪,一处海拔三千三百米的谷地。二十多辆重型货车沿路边一字停放,首尾连接,有如七彩的经幡。这些货车驾驶位都空着,篷布扎得也很紧实。邬天猜想,司机们大概不想挑战即将到来的暴风雪,因此都躲进了附近的卡友之家休整。
邬天没有在此过夜的想法,磐城距离此地只有百公里不到,而那些大货车的目的地大多在千里之外。此外,置身于一群天南海北的货车司机中,邬天也会隐隐作痛地想起平原上的家乡。于是,他深踩油门,集中精力向十二道梁子进发。
所谓十二道梁子,是指爬坡过程中的十二道大弯。地势的相对高低,常会让人产生错觉,有时明明在爬升,感觉却像是向黑暗谷底进发,不由自主地踩刹车;反之,有时看似爬坡,实际却在下降,下意识地想踩油门,存在车毁人亡的风险。邬天一路小心,控制车速,慢慢地,视野开阔起来,十二道梁子顶上的观景台目视可见。
大半年前,邬天和妻子乐茹自驾驶过磐城,攀上十二道梁子。乐茹突然从昏睡中醒来,强忍着高反不适,登上了观景台,凝视苍穹,俯瞰大地,沉默不语。停了十多分钟后,他们驾车掉转方向,回到磐城。从那以后,他和妻子就再没离开过这片高原。
还记得那一天,暮色四合,淫雨霏霏,像是预示故事已近终章,舞台的灯光渐次熄灭。但此刻,天空却浸透在一片金色当中,一团团云彩泛起了香槟般的泡沫,倒悬着,垂涎欲滴。没有风,也没有声音,目光所及的高山草甸上,甚至没有一头漫步的牛羊。邬天敲了敲太阳穴,胸口却还是发闷,喘不上气,他只想尽快逃出这座金色的牢笼。
几百米开外,草地上的一大团灰色吸引了他的注意。开得近了,才发现是一对沉重的鹿角,而鹿的大半个身子,则陷在沼泽里。这对鹿角先是划过邬天的视网膜,继而出现在车子的后视镜中,最后才钻进了他的心中。邬天缓缓停车,挂上倒挡,停在距离沼泽最近的公路边上。
这是一头成年雄鹿,体形硕大,少说得有三百公斤。雄鹿的唇边有一圈白毛,随鼻翼微微翕动,像是伺探来客是敌是友。
邬天摸出手机,发现没有信号。又呆坐了会儿,才从车上跳下路阶,刚向前走了几步,雄鹿的喉咙就发出一阵低吼,挥舞起方天画戟般的鹿角。
邬天伸出双臂,将掌心朝向雄鹿,先是一动也不动。几分钟后,雄鹿垂下了脑袋,鼻头也停下了嗅探。邬天横移脚步,围着雄鹿绕起圈子,探索距离雄鹿最近的那块坚实土地。
绕了一圈又一圈后,邬天回到了雄鹿正面,距离这个大家伙不到三米。雄鹿再次躁动起来,身前的泥沼也随之翻腾。邬天从夹克口袋里取出一个苹果,咬了一口,然后扔到了雄鹿的嘴边。雄鹿先是嗅了嗅,又用厚厚的舌头舔了两口。也就在这个当口儿,邬天将身体向前探去,尽力去够雄鹿的鹿角。
雄鹿发觉了邬天的试探,猛地抬起脑袋,鹿角瞬间远不可及。
一声惊雷在天空炸响。
天空早已像金色的蝉翼,黑暗从一道道裂缝里弥漫,变成了更大面积的涂鸦,搅动着黑云翻滚,狂风大作。不到一分钟,冰雹便从天而降,先是指甲盖大小,接着成了鸽子蛋,然后是棉铃桃。邬天赶忙捂着脑袋,刚跑回车边,就瞥见观景台上还有七八头鹿不安地摩肩接踵,并排站立。
邬天转到车尾,取出后备厢垫,兜在脑袋上,回到被困的雄鹿身前。他先是将塑料垫铺在烂泥地上,随后整个人也匍匐在了垫子上。由于扩大了受力面,邬天得以一点点儿靠近这头大家伙。雄鹿起初还在挣扎,但当他的手指触到它鼻翼上方的那一小撮白毛时,雄鹿安静了下来。
邬天轻轻抚摸了一阵,然后手指向上,触摸到了一只鹿角,然后是另一只。邬天缓缓发力,一对鹿角在掌心发热。雄鹿也开始发力,但是越是用力,庞大的身躯就越是加速下沉,拖着邬天几乎陷入了沼泽。
邬天还想努力,却被雄鹿猛甩脑袋。邬天原地打了个滚,退回到安全边际。邬天和雄鹿对视,鹿的眼睛罩上了一层泪膜,倒映着邬天不知所措的面孔。不远处,观景台上的同伴们一阵悲鸣,转而消失在山的另一侧。
“对不起……”邬天喃喃着,人却没有动弹。冰雹已经变成了大片的雪花,簌簌落下,不一会儿,人和鹿的身上就压了层薄薄的白雪。
又过了会儿,邬天起身,回到车内,盘算好角度和路线,拧动了车钥匙。车子开下路阶的那一瞬,底盘猛地磕了一下。邬天加大油门,车子冲进了草甸,接着又是急刹,才没有陷入沼泽。
接着,邬天调整方位,小心翼翼地开到沼泽边停下,从后备厢里取出两根绳索,再次趴在塑料车垫上,在一对鹿角的分叉处打上两个结,又将绳子的另一头拴在汽车轮毂上。做这一切时,雄鹿一直瞪大了眼睛,不解,但眼神中有了期待。
邬天缓缓给油门,绳索绷紧,继而摇晃,雄鹿垂下脑袋,鼻孔里不断喷出白色的水汽。接着,绳索被完全拉直,车轮一点点儿挪移,雄鹿健硕的胸肌一厘米又一厘米地从泥浆中挣脱。几乎是一瞬,雄鹿发出尖厉的嘶鸣,从沼泽里一跃而出,跌落在草甸上。
雄鹿躺在地上,像是拼尽了全部力量,胸腹急促地起伏。邬天上前将鹿角上的绳索解开,然后用手抹去覆在它身上的泥浆。当手掌触及后腿外侧时,它轻轻地打了个响鼻。邬天这时发现,那里有一个伤口,鲜血和泥浆混在一起,不那么容易发现。邬天一点点儿地清理了伤口周边,发现了火药灼伤的痕迹。
邬天愣了片刻,揪了些草叶,回到车内,掺了些手纸用火花塞点燃,再将草木灰拢到一起,敷在了雄鹿的伤口处。雄鹿伸出舌头,在邬天的脸上舔了一下,粗糙,但很温暖。
完成这一切,邬天从车里又找了两个苹果,递到雄鹿的嘴边,自己则躲回车里,等待这头鹿慢慢缓过劲来。
直到此时,浑身湿透的邬天才觉出彻骨的寒冷。他打开暖风,车窗玻璃不久便起了白雾。拨弄了几次雨刮器后,邬天便打起了盹儿,等到他再次醒来时,雪已经停了。明亮的天穹下,那头雄鹿不见了踪影。它大概是在邬天熟睡的那会儿悄然离去的。邬天怔了片刻,握住了方向盘,正准备离开时,却发现油表已经归零,发动机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了运转。
邬天看了眼手表,距离午夜还有一个多小时。邬天暗忖,不知自己是否能熬过这一夜漫长的寒冷。
2
乐茹病逝前,邬天曾从网上看到一则有关冷冻人的消息,说是丈夫把癌症晚期的妻子冰冻起来,等到三十年后再解冻,或许到了那时,世上已经发明出治疗癌症的特效药物。邬天将这则新闻转给了乐茹。乐茹回复了一个鬼脸,然后发来好几款冰柜的购买链接。邬天不语。乐茹又回复道,我是火命,所以,还是把我烧了吧。
不久前,邬天开车送磐城的兽医去往平远县县城。行到半路,远远看到山坡上围了一群人,垂手肃穆而立。浓密的黑烟缓缓上升,凝结成一大块,低低地覆在了山头上。邬天握着方向盘,他仿佛嗅到了黑烟的味道;他也仿佛看到一个小人儿,躲在黑烟中,伸出一只小手,召唤他过去。
邬天望着这个小人儿发了呆,双手在不觉间离开了方向盘,再然后就是天旋地转,日月轮替,天堂和地狱都混成了一锅粥,而人间,只是一小溜儿发亮的曲线。
邬天想把这道曲线合上,但不知怎的,总有人在耳边聒噪,吵得他不得安生。邬天挣扎着把眼皮撑开,看到有人正在车窗外冲他挥手。
原来,在吟鸮坪耽搁了一夜的货车司机早早出发,刚开出去不久,便发现了陷在草甸里的汽车。他们把濒临休克的邬天驮进货车驾驶室内,脱掉潮湿外套内衣,换上厚厚的棉衣,喂汤喂药,还灌了一大袋氧气。之后才把汽车拖回路面,一路牵引回到磐城,一直停到苏黎世风情街的路口,才将缓过劲来的邬天交给当地牧民,然后浩浩荡荡地离去。
邬天所居住的白央客栈,就在苏黎世风情街的中央。短短五百米的小街,并列着数十家民宿,几乎每家外墙上都涂抹着奶油底色,上面彩绘了不同的卡通形象——机器猫和怪物史莱克既互相问候,也同时向游客们招手,希望他们能够进到自家的庭院。相比之下,夹在其中的白央客栈素颜朝天,不那么讨好。可正是这家客栈,是这一排建筑中唯一还在经营的。其他的,早已人去楼空。
回到客栈,邬天栽倒在床上,不仅没脱衣服,还裹了两层厚被。慢慢地,汗液从毛孔里渗了出来,先是贴着皮肤的一层,接着便成了无数细流,止都止不住。邬天直犯迷糊,他觉得自己把这一生的汗都流光了。
后来,天又黑了,寒冷再次侵袭。那些流出去的汗液,又都变回了气体,悄然无声地回到他的体内,凝聚在胸腔、腹部和身体的每一条管道,形成了冰冷的一坨又一坨。迷惑了意识,却让痛苦变得异乎寻常的真实。
有人敲响了房门,从遥远的平原而来。邬天没有反应。
隔了两分钟,电话铃响了。一个女人操着不太流利的普通话说:“给你泡的药茶,放在门口了。”
邬天挣扎起身,打开门,看到地板上放着一碗深褐色的药汤,走廊里黑洞洞的,一个人都没有。邬天端起茶碗,腥臊味直冲天灵盖。犹豫了两秒,他把药汤灌进肚子。回被窝不久,身体便开始燥热,汗却不再流了。
过去半小时后,邬天翻出最近的那条通话记录,回拨过去。邬天说:“我把茶碗还给你。”
对方犹豫了两秒,说:“你到一楼,前台后面有扇防盗门,你敲两下,我给你开门。”
邬天“嗯”了一声,放下话筒。
前台没有人,原先放置在桌面上的电脑、验钞机也都不见了踪影。这不奇怪,毕竟即将进入雪季,除了自己,旅店里已经没有其他客人了。邬天绕过前台,刚要敲门,白央便从里间打开了门,微笑着把邬天迎了进去。
不同于宾馆的简陋装饰,防盗门后隐藏的是一座小型的金色大厅:金色的壁纸、金色的桌椅,还有佩着金色腰刀的汉子。汉子们扭过头,注视着邬天,像是刚饱食过的狼群审视突然出现的入侵者。
邬天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处隐秘的存在,他不惧怕陌生人的注视,相反,一种熟悉的直觉在他的体内复活。邬天发现,在这群警觉的汉子中,有一个中年男人窝在角落,埋头玩手机游戏。男人个头儿不高,头发鬈曲而浓密,眼窝凹陷着,顶在高耸的鼻梁上方,往下是挂在嘴角的微笑。
这是群狼的首领。邬天暗忖着,走上前去。男人比画了个请坐的手势。与此同时,白央又端来一碗药汤。腥臊味让邬天皱起眉头。
“这可不是什么毒药,这是为你好。”中年男人笑道,“你的心应该感到甜丝丝的。”
邬天强忍恶心,再次灌下了药汤。
男人放下手机说:“若是你中午再不回来,我们可得组织人去搜救了。”
“也许我在平远县县城过夜,或者,我直接回老家去了。”
男人摇了摇头:“不,白央说你不会,你就不会。”
邬天瞥了眼白央,然后将目光收回到汤药上:“说到毒药,你办过下毒的案子吗?”
男人笑着反问:“你办过吗?”
“我还真办过,不过也是十来年前了,毒鼠强,害了一家三口。”
男人“哦”了一声,伸出右手:“我叫贡波甲,平远县公安局驻磐城警务室的民警。”
邬天握住对方的手,感觉那手粗粝而有力:“幸会幸会,我叫邬天,我,已经不算是警察了。”
贡波甲摇了摇头:“即使只穿过一天警服,那也是警察。”
邬天苦笑:“你怎么看出我干过公安的?”
“直觉。”贡波甲说,“警察瞧人的眼光和常人不同。”
邬天“唔”了一声:“你以为我去了哪里?”
“我以为你会离开。”
“但是我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