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神本与物本之间

作者: 孔见

作为自身生命的当事者,从人的立场出发,是人本能的倾向和自然的态度。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凡是人的思想行为,都或多或少具有人文性质。生身为人却不从人这里出发,反而绕道拐弯从别的什么事物那里出发,为某种非人乃至反人的东西着想,以其作为标尺来度量人的高度,衡量事物的重量,标示价值的方向,倒是一件十分蹊跷的事情,值得进一步究问。

概括而言,可以作为人出发地的,除了人本,就是物本和神本。在人类历史的早期,视神灵为天地的主宰,人为神灵的仆从乃至造物,这种以神为本的观念相当普遍。凡事都要祭祀祷告,祈请神灵的应允、帮助与救援,听从其强力意志的安排,此类现象存在于各个文明的发源期。但人们之所以匍匐在神灵脚下,并非为了利益神灵,助长其君临时高踏与睥睨的威势,而是对它们有所企图,希望借其神幻的魔力,来排除各种可能的灾变,达成自己当前难以实现的目的,增进自身的利益,缓解内心的焦虑与不祥之感,即所谓借天威以遂人愿。表面上看,似乎是从神本立场出发,其实脚跟还是踮立在人本之上,不过是弱者利用强者的策略罢了。只是因为对神灵的依赖不断复加,忘了先前的初心,导致自身自主性的丧失与放弃,扶也扶不起来了,于是看起来就像是以神为本的样子。

物本是人赖以生存的条件,生命的资粮。人本在地球上的成立,需要物本的支持。这种支持不是物本主动过来迁就与成全人本,而是人通过某种方式去谋求与获取。相对于人渴望得到的支持,物本的给予总是显得吝啬而又不确定。因此,人稍不留神,就会依附于物本,并为其所劫持,人本的位格也就随之堕落于物本之下,呈现出一种沉沦的状态。物本主义由来已久,也是近代以来市井间最为流行的思想之一,人们被裹挟其中并推波助澜,然究其初衷,还是出于填满人自身不断扩张的欲望沟壑,而非是为了物质的增殖与繁荣。只是当物欲强化到了迷狂的程度,便会将人连根拔起,导致本末倒置而已。因此,以神为本和以物为本,都无非是以人为本的异化形态,特殊的版本。

从一个原点出发,可以有许多不同的方向。以人的生命存在为起点,可以有不同的路线行走,当然也就会有不同的终点与归宿。人文主义的思想,并非只有一种可能的形态。或者说,并非只有西方近代以来的人文主义,才是真正和唯一的人文主义。在西方意识形态之外,人文主义还有其他形态存焉——中国古典人文主义,就是一种极为深沉的人文主义。它对人本的领悟、对人性内涵的挖掘,远比西方近代人文主义更为深邃与开阔。也许正是这种深广突破了人们所设定的边界,引起概念的歧义,使之被误解为一种非人文乃至反人文的思想。

西方人文主义的精神,可以追溯到古希腊时期的雅典,智者学派的兴起和苏格拉底的出现。中国古典人文精神的起源,可以追溯到三皇五帝的时代,但它作为一种时代的主流意识形态,则是在西周开国的时期实现,而后由春秋战国时期的诸子加以发挥,最后在宋明理学中得以延续与终结。系统考察两种人文主义的流变过程,比照西方当代的人文思潮,有一些值得可以展开的话题。

西方人文主义的流变古希腊的天空

西方人文主义思想,发萌于古希腊城邦时代的雅典。供奉阿波罗的德尔菲神庙里,镌刻着一句神谕:“认识你自己。”进进出出的人们都熟视无睹,直到苏格拉底读出了其中的意思——这可以视为古希腊人文精神的起点。苏格拉底和之前说出“人是万物的尺度”的智者普罗泰戈拉,堪称西方世界最早的人文思想者。与寻找自然世界循环往复之始基的思想者们不同,普罗泰戈拉和苏格拉底,是最早从人的立场来看待人与世界的哲人。他们开始为人的灵魂操心,以人的存在为尺子去丈量万物,避免了认识世界却不认识自身面目、仰望星空却掉到泥坑里的尴尬。但要再往上追溯,普罗米修斯或许也可以算是希腊的人文始祖,虽然他是奥林匹斯山上的神灵,却对人类的命运充满同情,并且站到人的立场上,为人间盗来了温暖的天火,因此受尽了酷刑的折磨。“认识你自己!”他语重心长的教谕,是一种深刻的开示。如此说来,古希腊的人文精神与其说是来自人的觉醒,毋宁说是来自神的启示。

在世界各个文明发源地中,希腊的天空可能是最为低垂的(日本与之相仿),其宽阔度也与大地相当,生活在空中的诸神与人类的聚落相去不远。这些神灵除了具有超出凡人的神通变化能力,不食人间烟火,因而永生不死之外,其余的方面与人没有多少区别。尤其是德性的方面,他们自私狭隘,嗔恨嫉妒,狡猾奸诈,贪婪歹毒,争勇斗狠,与凡人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不似中国古代的神仙,大都是道德高尚乃至圆满之人,与世无争,逍遥自在于星际云端。

希腊的天空是一个弱肉强食的国度,最高的神祇为了维护地位免于颠覆,会用极端残忍的手段阻止孩子的出生,或干脆吃掉自己的孩子;而为了推翻父亲的统治,儿子也会割掉父亲的生殖器官,甚至将其杀死。作为宇宙之王的宙斯,具足七情六欲,狭隘的心胸时常充满怒火,喜怒无常,且以乱伦之恋为乐事,代表不了天地的正义。为了阻止下一代的出生,他不惜吞噬自己怀孕的老婆。为了避免妻子赫拉的嫉妒,他曾经变成公牛跟人间的女子结婚,还曾化为天鹅潜入洞房与他人新婚的娇妻做爱。在儒家看来,他是与商纣王差不了多少的暴君;在道家与佛家看来,他俨然是一个邪恶的魔头。贵为天后的赫拉,自恃是宙斯的妻子,世界的主权就躺在她的枕床之上,浑身的淫威更是丝毫不容冒犯。当得知自己用乳汁喂养的竟然是情敌的孩子,便立即派了两条凶恶的毒蛇,从门缝里钻进情敌的卧室。很难想象,象征美丽与爱情的女神维纳斯,却是乌拉诺斯神被砍下的生殖器在海上漂浮的产物。她仗着自己性感的姿色,相继与不同异性交媾,最后嫁给了众神当中最丑的瘸子——赫菲斯托斯,而后又因为寂寞难耐和英俊的战神马尔斯出轨了。在这个神话的国度,血光与情色的浪漫是不衰的主题,争勇斗狠与争风吃醋成为英雄的本色,杀父与杀夫是最戏剧性的乐章。战神阿瑞斯和爱神阿佛洛狄忒的婚姻,正如让-皮埃尔·韦尔南《宇宙、诸神与人》中所说,揭示着这样的矛盾:“前者使人分离,相互反对,甚至暴力相向;后者让人彼此欣赏认可,使有情人终成眷属。事情总是一体两面,如果一面是爱,是热情,诱惑与性欲,另一面就是暴力、战争,征服与压倒对方。”

希腊神话传说是人间生活在天空中的投射,叙述的是希腊人的人文想象。其中隐含着的,与其说是一种天道的义理,不如说是一种人道的精神。奥林匹斯山上的诸神,虽然是天界的存在,但他们毫无超脱的情怀,身上散发着人性的气息。他们不过是生活在天上的俗人,跟《金瓶梅》里的人物差不了多少。他们当中男神通常是赤身裸体,女性神多为半裸,形象丰盈健美,性情外放,丝毫不掩抑内心的欲望和爱恨情仇,在天地之间游戏神通,淋漓尽致地施展自身的威力,表达自己真实的情愫,没有任何道德的顾忌、伪装与遮拦,活得恣肆和任性。诸神的生活不是向内修为,调伏自己的心性;而是向外扩张,舒放自己的情欲,以战胜与控制他者为乐。彼此之间较量的不是德性,而是力量与智慧的强弱,体现着天界的丛林法则。他们最为热爱的是感官之美,而不是心性之善,为了得到美人、美物、美誉,他们斗得死去活来,将各自都变得愈加凶恶与歹毒。这些活得一点也不憋屈的神灵,奉崇以力服人的观念,以恶的方式来追求美,最缺少的是悲天悯人的情怀。他们非但在自身的国度明争暗斗,而且要将乱源引向人间,挑起各种的纷争与混乱。作为众神之王的宙斯,就因为阿波罗同情人类,便加以无情的惩罚。他还不怀好意地制造天下第一个女人潘多拉,在赋予她倾国倾城姿色的同时,加入了恶犬般的贪婪和偷窃的品性、说谎的习气,他还让潘多拉打开魔盒,将封藏在其中的各种破坏力散布到了人间。“就拿特洛伊战争为例,诸神趁着在山顶与人类近距离接触的时机,把自己急欲摆脱的坏事与灾祸转移给人类,将所有恶的东西逐出自己生活的光明所在,撒播到地面人间。”一颗刻有“献给最美女神”字样的金苹果,在人间引发了长达十年的特洛伊战争。在战争中,诸神分成两派,直接参与一场毫无正义可言的流血战争。“这也不是第一次了,每当神碰到麻烦棘手的问题,或是有什么拒绝去做决定,不愿去负责任,就把烂摊子丢给凡人去收拾,一如他们把不想承担的不幸或灾难都送到人间。”

希腊天空里神的谱系十分完备,庄严的神庙遍布希腊各个城邦。它们的示谕深深地影响人们的生活。但作为高于人的存在,神似乎并不能引领人投奔光明。在这个世界里,“正义就是对强者有利”,而不是同情与扶助弱者。神话是希腊人文化的母乳,他们就是在这种神话传奇的哺育下成长起来的,其人文精神也是这种神话叙事暗示的结果。 因此,希腊神话可以视为一种以寓言形式诠释的人文精神。

神且如此,何况人乎!在希腊人那里,人是比神要低级的存在,他们对神都没有超越性的道德要求,更遑论对自身的要求了。可以想象,在苏格拉底之前,仰望诸神的希腊民众,其人性状况是什么样子。学者杨适先生指出:古希腊神话背后,隐藏着的是一个人与人、城邦与城邦、阶级与阶级之间残酷的利益纷争。雅典是古希腊政治、经济和文化最为发达的城邦,其政治体制更为后人所称颂。但雅典的昌盛是建立在霸权和奴隶制度之上的,它是一个帝国,有许多城邦受其统治并向它纳贡。对外,它与诸多邻邦特别是斯巴达冲突不断;对内,对大量人口进行奴役,有特权的公民同外邦人之间、本邦公民之间存在着权利的纷争。“雅典历史和繁荣的高峰,是以扼杀其他城邦的自由和其他许多人的自由为代价的。因此当它夸耀自己的光辉成就时,整个希腊世界已经在指责它了,许多属国还以起义反抗它的统治。”通过对内压迫和对外攫取,来拓展生存空间和积累社会财富的生存方式,不具有道义上的正当性,势必受到被剥夺者的抵制。雅典城邦的政治制度,也体现了“正义就是对强者有利”的法则。

伯罗奔尼撒战争中,雅典军队远征并吞并弥罗斯,在与弥罗斯人的谈判争论中,作为希腊文明代表的雅典人,赤裸地说出了他们奉行的理念:“关于神祇的庇护,我们相信我们和你们都有神祇的庇护。我们的目的和行动完全合乎人们对于神祇的信仰,也适合指导人们自己行动的原则。我们对于神祇的信念以及关于人的认识,就是谁是强者谁就统治。这是自然造成的。这个法则不是我们创立的,也不是我们第一个运用的。……你们若是处在我们的位置上,也是会这样做的。”这种源自游猎文明的思想,一直被视为理所当然,直到智者学派的出现才开始受到质疑。按照修昔底德的理解,整个伯罗奔尼撒战争,“真正原因是雅典势力的增长引起斯巴达的恐惧”,而说到底则是“由于贪欲和个人野心所引起的统治欲,是所有这些罪恶产生的原因”这种源自希腊神话的将灾祸外移转嫁的逻辑,使雅典的兴盛在持续半个世纪之后,走到了悬崖的边缘。也就在这个时候,苏格拉底出现在雅典的广场。

苏格拉底:一个路标似的人物

塞诺芬尼和普罗泰戈拉二人,可能是最早对奥林匹斯诸神生起疑情的哲人。塞诺芬尼对奥林匹斯诸神十分反感,他毫不客气地指责:“荷马和赫西俄德将人间的无耻丑行都加在诸神身上:偷盗、奸淫、彼此欺诈。”这些无休止的争斗是先辈们的虚构,他们其实是按照人的样子来描绘神灵的。这没有什么奇怪,埃塞俄比亚人说他们的诸神扁鼻子黑皮肤,而色雷斯人则说他们的神灵蓝眼睛红头发。“要是牛、马、狮子也有手,又能像人一样用它们的手做事,那么马画出来神灵的样子就像马,牛画出来的像牛,各如其类。”这种虚构出来的神根本就不值得崇拜。真正的神灵是善良的,他深藏于一切事物的隐秘的内部,是超感官、无始终的唯一存在,全视、全知、全听的神,“毫不费力地以他的心灵的思想力左右一切”。显然,塞诺芬尼信仰的不是群神乱舞、怪力乱神的世界,而是比奥林匹斯诸神更为崇高的唯一神祇。

智者普罗泰戈拉将哲学的关怀转向地面,他说出了这样的话:“关于神,我无法知道它们存在还是不存在。因为有许多障碍使我们得不到这种知识,一则这个问题暧昧不明,再则人生是短促的。”大有孔子“未能事人,焉能事鬼”的意思。基于这样的认识,在还搞不清人是什么之前,他就把人当成一把尺子,去度量世界上的事物,将出发点从神本转移到人本上来,让人站到世界中心的位置。但在人本的方向上,他并没有走出多远,走远的是他身后的苏格拉底。“划分苏格拉底和前苏格拉底思想的标志恰恰是在人的问题上。”可怜作为智者的两个人,并不招希腊人待见。他们一个死于被驱逐出境途中仓皇的触礁,另一个死于饮下致命的毒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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