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
作者: 于坚来杜伊斯堡火车站接戈亮的玛丽和克里夫是一对恋人。玛丽是个金发女子,头发卷成朵菊花,标准的雅利安美人,在鲁尔学院教汉语。他的男朋友克里夫只会说德语,头发是烟灰色的,腮帮上有些雀斑,穿着黄色的麂皮夹克,长腿,从侧面看,很像一个戴着面具的大理石人,适合在某部电影里担任一个配角。当玛丽抽出一支烟来点的时候,戈亮注意到克里夫皱了皱眉头。戈亮总觉得克里夫的沉默不仅仅是因为他不懂汉语,他总是一言不发,就是玛丽讲德语的时候,他也只是点点头或摇摇头。在戈亮面前,玛丽讲德语的时候不多,她说汉语的声音就像一种背叛,一个告密者。她穿着一双猩红色的高跟鞋。在戈亮来之前,玛丽曾经写电子邮件问他开会之余想去哪里玩玩,戈亮回复说想逛逛古老的街区,看看教堂、十八世纪的街道、河畔什么的,说不定还能遇到海涅。他们通信两年了,有问必答。玛丽的回信语焉不详,并不提带他去何处。戈亮有些担忧,不知道念完诗之后剩下的时间如何打发。(克里夫一言不发。)
戈亮来德国是因为玛丽所在的学院邀请他来念诗。他是一位先锋派诗人,德国艺术爱好者,喜欢教堂、博物馆,崇拜基弗,写些模仿保罗·策兰的东西。保罗·策兰被翻译成汉语,像是一个二流的保罗·策兰,戈亮再用汉语模仿,写出来的诗就像雾一样扑朔迷离,没有正解。德国人一向精确,对戈亮这种不知所云而又若有所指的诗很是着迷。到了杜伊斯堡,戈亮才知道这里属于著名的鲁尔区。鲁尔这个发音令戈亮想到的是钢铁、战争以及驶向奥斯维辛的生锈的闷罐子车厢。这种黑灰色的车厢戈亮少年时代会经常看到,它们沿着穿越昆明城区的滇越铁路,一列列慢吞吞地驶向南方的群山。机车头喘着粗气,冒着黑烟,怀抱着几对红色的大轮子滚滚前进,轮子下面喷出一股股卷着灰尘的风,有时候一位司机从窗子里伸出头来张望,还可以看见锅炉工在炉膛前面加煤,发光的脊背在窗沿上起伏。后面跟上来的闷罐子车厢,发出有节奏的嘶哑残暴的响声,似乎正在闷闷不乐地斩下一颗颗钢铁脑袋。戈亮每次都期待着有什么从那钢轮子下面滚出来,但它把斩下的一切都吃掉了,列车驶尽,只留下两条发热的铁轨和忽然出现的空虚。什么东西被运走了,世界上又少了戈亮们不知道的什么,令人怅惘。那些车厢既恐怖又神秘,铁窗、铁门被铁钩子一节一节地像犯人般拴着,就像移动的监狱。有时候某个小窗子上会出现一张灰色马脸,大嘴上残留着碎草,忧郁地望着戈亮,缓缓远去,别了,马说。(克里夫一言不发。)长大后的某一天,戈亮作为乘客进入这些车厢中的某一节,当穿克莱因蓝劳动布制服的乘务员将铁拉门徐徐推闭的时候,戈亮吓坏了。他以为这黑糊糊的散发着煤油味的巨门再也打不开了。戈亮像犹太人那样靠着车厢板看着头顶翻起盖子的小铁窗,白云在窗子外面变成了手帕大小的块状。绝望而心存侥幸,什么是驶向奥斯维辛的心情,那一刻戈亮体会到了。想起一个故事,说是在驶向奥斯维辛的途中,一个犹太女子因为在这小铁窗中看见一条丝带般的白云,脑中灵光一闪,给了她活下去的信心。(克里夫一言不发。)后来她就靠每天回忆这丝云,想象它们如何在天空悠游、如何变幻等,活下来了。这些闷罐子车厢在铁轨兴起后就失踪了,很多年不见,戈亮几乎忘记了它们。现在,一艘运煤的黑暗之船正穿过莱茵河支流上的一个水泥桥洞,这之前关于莱茵河,戈亮满脑子都是海涅,他在二十岁的时候得到一本《海涅诗选》,现在还记得那些诗句:
天色晚,空气清冷,
莱茵河静静地流;
落日的光辉
照耀着山头。
那最美丽的少女
坐在上边,神采焕发,
金黄的首饰闪烁,
她梳理金黄的头发……
一首金光灿烂的诗。(克里夫一言不发。)此刻戈亮没有看见金黄的头发,而是看见一艘满载着煤炭的轮船,就像是恐龙的骨渣,一些细碎的光露珠似的滚动着。他们准备去烧什么?1941年6月12日到13日,英国轰炸机在鲁尔地区投下445吨炸弹。一座座钢铁厂从天而降,摧毁了犹太人海涅的家乡。希特勒禁止人们阅读海涅的作品,盟军当然不会,但是,盟军不知道海涅住在哪里,轰炸机上的飞行员只知道仪表盘上的十字瞄准线已经对准了东经和西经之间某个点上的鲁尔工业区——生产战争机器的野兽——于是坚决地按下了那颗红色按钮。浓烟像发疯的野马成群涌向天空,仿佛大地上拉开了一座曾经锁着巨流的大坝。浓烟翻滚了整整一天,将鲁尔区那些身子壮实的妇女晾在阳台上的桌布、床单、枕头帕、鞋子……熏成灰黑。海涅还住在杜塞尔多夫小城的时候,曾经预言:“自然哲学家之所以可怕,则在于他和自然的原始威力结合在一起,在于他能唤起古代日耳曼泛神论的魔力,而在这种泛神论中唤醒了一种我们在日耳曼人中间常见的斗争意欲。这种斗争意欲不是为了破坏,也不是为了胜利,而只是为了斗争而斗争。基督教——这是它的最美妙的功绩——固然在某种程度上缓和了日耳曼粗野的斗争意欲,但仍旧未能摧毁它;当这个起着驯服作用的符咒、十字架一旦崩溃时——古代战士的野性,以及为北方诗人讽咏已久的狂暴的帕则喀的愤怒(帕则喀是北欧传说中的勇士,发怒时能使敌人慑服。他的12个儿子得到他的遗传,也以这种怒气和勇猛著称)必将霍然苏醒过来。那张符咒已经腐朽了,它惨然崩溃的日子终将到来。然后那古代石制的诸神就会从被人忘却的废墟中站起身来,打碎哥特式教堂。那时当你们听到铿锵的声响,你们可要警惕,你们这些邻人之子,你们这些法国人,不要干预我们德国国内发生的事情,这可能对于你们不利。你们不可去煽风点火,也不可去扑灭它。你们可能因火而把手烧伤……德国将要上演一出好戏,和这出戏比较,法国大革命只不过是一首天真无邪的牧歌。”(《论德国宗教和哲学的历史》)(克里夫一言不发。)德国终于上演了这场好戏,第二次世界大战基本上将老德国摧毁了,幸存者们重建了一个新德国。为什么表现主义在德国兴起,博伊斯会用油脂和毛毡创造作品,因为海涅的材料被炸掉了。原始的莱茵河被消灭了,人们用大量水泥修补了河岸。这令莱茵河失去了“汹涌澎湃”这个词,只剩下了“静静的”。戈亮揣着护照,从海涅、歌德文字中的德意志越过海关,来到活生生的德意志,戈亮发现它不再是一种意志。
空气清冷,暮色苍茫,
莱茵河静静流淌,
映着傍晚的余晖,
岩石在熠熠闪亮。
海涅《罗蕾莱》
玛丽没有回复戈亮。她有点尴尬,戈亮想去的那种“古老的地方”,“有着海涅和他的姑娘的黄昏”的德国早已不存在了。她很担心戈亮不喜欢杜伊斯堡,她没想到戈亮会提这种要求——古老的,真是一个矫情的家伙,但是可爱,德国可没有谁会有这种傻念头。德国是个一向傲慢的国家,即使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这是歌德的德国吗?从车站出来的时候,玛丽隐隐地感到戈亮的怀疑,那种略略吃惊的、第一天进入幼儿园的小孩子式的神情。在旅馆的门厅里,玛丽小心翼翼地问戈亮想不想去参观一个世界著名的主题公园。她没有说是什么主题,戈亮听到“公园”二字,立即想到树木、湖水、鸟鸣之类,不然又去哪里呢,人生地不熟,必须由她摆布。
他们开车上路。(克里夫一言不发。)
赫然间,戈亮看见鲁尔平原上挺立着一群猩猩般的庞然大物,这是世界工业史上最大的钢铁厂,它黑夜般的肺叶和绒毛遮蔽了半个天空,一个独立王国的黑夜,将靠近它的一切都即刻卷进阴影。钢铁厂已经熄火多年,但是依然在发热,戈亮感觉是这样,这时候是冬季,今天气温是7摄氏度。锈迹像瘟疫一样在那些猩猩残暴的面部蔓延,所有部件的表面都涂抹着一层暗黑色的藓一类的东西,就像长了色素沉着的白癜风。戈亮惊魂未定,觉得自己突然缩小,成了一只瑟瑟发抖的虫子,玛丽和克里夫也成了虫子。一只黄色虫子和两只白色虫子,爬在钢铁厂的地面上,比里面的螺丝稍微大些。一种不舒服的战战兢兢突然成了他们身体的活动方式,他们开始爬行,很快就习惯了。玛丽在入口处取了一本小册子,塞到挎包里。戈亮也取了一本,是克虏伯的游览手册,封面标注着:请仔细阅读。(克里夫一言不发。)钢铁厂投到地面的影子的边缘相当精确,像是蒙德里安的作品,他们即刻就爬进去,阴影压到他们身上,像是刚刚被捕,就要投入牢房。那只乌鸦从阴影里飞出来,暗中跟着他们。入口上停着一节生锈的车厢。铁丝网上挂着铁牌子,油漆喷出的德文已经暗淡:禁止翻越!看不见一个工人,他们失踪了。一条煤炭输送带停在烟囱下面,上面满满地装着煤块,似乎在等着来电。这是公园的点子之一,好让观众知道从前这个钢铁厂是怎么工作的。有些光从西面射进来,照亮了烟囱的侧面,锈迹大小不同,在铁的表面形成了巨大的图案,有点像是吴哥窟的石雕,神秘的微笑,但是被削平了眉目。玛丽犹豫不决,要进去吗?玛丽为没有带戈亮去参观“值得骄傲的古迹”而内疚。她不确定戈亮会喜欢这个地方。
“你对‘二战’中德国人在奥斯维辛的集中营怎么看?”
“一个灰色的建筑物,可以参观,想去的话,我可以带你去。”(五百多公里,坐一天的火车。乌鸦说。)
“风景怎么样?”
“相当美,一路上都可以看见教堂。那个纪念品商店的小玩意儿很不错,你可以买一些。有一种纪念钥匙扣上印着Arbeit Macht Frei(劳动给你自由),做得很精致,我喜欢这句话。我们可以住在克拉科夫。圣田玛利亚教堂是波兰最漂亮的哥特式古建筑之一。”
“哦,这句话,很好,是谁说的?”
“不知道”。
戈亮已经爬进那个洞穴,灰色的背影像是一位要去上班的工人。克里夫取掉了镜头盖,对着某个点按快门。玛丽跟在后面爬着,她的猩红色高跟鞋相当醒目。
这是德国蒂森克虏伯公司的一座钢铁厂,现在已经被列为世界工业遗产。蒂森克虏伯公司是奥古斯特·蒂森创建的,奥古斯特·蒂森号称“鲁尔之王”。“鲁尔之王”,这是一种什么王?鲁尔指的不是大地上的一个地方,而是超越其上的一个区域,这个区域包括埃森、多特蒙德和杜伊斯堡等地,甚至超越了德国,是世界著名生产钢铁的工业区。鲁尔之王不是国王,比如克洛维王、腓特烈·威廉四世、秦王、魏王、楚王、淮南王、滇王……而是钢铁之王。这种物质之王、工业之王的出现,是世界历史的一种史无前例的转变。鲁尔王奥古斯特·蒂森之子弗里茨·蒂森二世1926年继承父业,将蒂森克虏伯公司发展成欧州最大的钢铁公司。弗里茨·蒂森1931年加入国家社会主义党,为党提供了大量资金,著有《我资助了希特勒》一书。这家曾经集采煤、炼焦、炼钢于一身的大工厂,原蒂森钢铁公司北杜伊斯堡钢铁厂已经于1985年停产,被改造成景观公园。
景观?钢铁厂像阿尔卑斯山那样成了风景。风景,就是大地。“天地有大美而不言。”(李白语)“天何言哉?”(孔子语)文明要“说明”“文明”这种大美,“大块假我以文章。”(李白语)一旦做文章,人就从风景中出来了,成为作者。李白是作者,海涅是作者,希特勒也是作者。“江山留胜迹,我辈独登临。”胜迹,“袁山为袁氏之别业,苍松绿柳,为一郡胜迹。”(《睢阳尚书袁氏家谱》),这是辞源中“胜迹”一词的起源。胜迹就是风景,“过江诸人……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世说新语》)“俨骖騑于上路,访风景于崇阿。”(王勃《滕王阁序》)现在,钢铁厂也成了胜迹。第一次,人类从大地中出来,劳动给你自由。大地成为风景、开发对象。第二次,人类从钢铁厂(废墟)出来,废墟成为风景。“从前人们没有看到的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没有勇气去看的风景。”(柄谷行人《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世界3?(乌鸦:这是波普尔的理论,他把物理世界称作“世界1”,包括物理的对象和状态。把精神世界称作“世界2”,包括心理素质、意识状态、主观经验等。“世界3”用来指人类精神活动的产物,观念世界,或包括各种客观知识和艺术作品。)(克里夫一言不发。)
天气晴朗而阴冷。这是一只生锈的、长满手臂(像千手观音那样),管道,斑疹般的螺丝钉,挺着巨大的黑铁肚子,盘根错节,瘫痪在地面又高耸入云的多头钢铁蜘蛛。就像蒂森、杜伊斯堡这些词一样,有一种阴森感。夕阳把几根巨大的生锈的烟囱照成黄色,它们没有冒烟。有个烟囱的顶部安装了一圈绿色的灯管,就像一枚戒指。这种风景只在超现实主义者达利的梦里出现。怪物的内脏里是规格不同的铁门、铁窗子、铁轨、铁罐子、铁管子、铁栅栏、铁梯子……戈倍尔或者罗森贝格的内脏,那些奇怪而残忍的、仪器般的大脑中阴森森的能够思想的物质。那些黑色的闷罐子车厢哪里去了?哦,就停在这儿,就在一群尺子般散落着的钢轨上,死了。(克里夫一言不发。)有个摄影师挎着背包,正抬着屁股朝着那堆废铁对焦。在庞然大物前面,他显得非常小,就像山水画里面的人物。他们朝他嗨了一声,他也回头笑笑。他们爬进了这怪物的阴影,冷气从某处袭来。戈亮感到恐惧。这种恐惧多年前戈亮第一次走进工厂车间时体会过,当一台巨大的天车吊着一块大钢板从戈亮头顶越过时,阴影在一瞬间笼罩了他。在走近吴哥窟那些巨大的头像的时候戈亮也体会过,某种被巨物吞噬的恐惧。吴哥窟是古代文明的产物,克虏伯的钢铁厂是现代文明的产物。文明创造了吴哥窟,也创造了克虏伯钢铁厂。吴哥窟基于宗教狂热,克虏伯未尝不是,也许毫无灵性的钢铁厂与宗教之间看不出有什么关系,但车间、炼钢炉、天车、运渣车……一旦冷却下来,其被实用主义遮蔽着的抽象方面也就像锈一样滋生起来了。在多瑙埃兴根出生的画家基弗看出了这一点,他意味深长地把车间画得像教堂一样。这种恐惧与吴哥窟的恐惧不同,在吴哥窟戈亮的恐惧是走向永垂不朽的恐惧,像那些石头巨人一样不死的恐惧,那是一种象征,一种永远失去身体,在不朽象征物中失去生活的恐惧。戈亮渴望不朽,但是当戈亮真的与不朽的神祇融为一体的时候,戈亮却害怕。戈亮害怕那些神秘的来自石头上的微笑,害怕自己永远不能再小便,他突然内急。死亡就是那样永恒地笑着。此刻,走向一座已经熄火的钢铁厂,戈亮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这种经验不是走向大地、走向河流、高原那样的经验,这种陌生的经验是未知的,这是一个废墟,但是它是否已经忏悔?是否已经心甘情愿?吴哥是心甘情愿的,吴哥自觉地在暴风雨和太阳中一日日垮塌,成为废墟。克虏伯却是根据一道命令,战争结束了,你停产吧。它曾经是多么不可一世,烧毁一切,吐出更强大的物质。它确信自己会超越莱茵河而不朽,那些耀武扬威的大烟囱,就像一根根野蛮的生殖器,从来没有猥琐过,现在也挺拔如初,只要一通电,马上就会再次喷射。这家伙是否会突然通电?(克里夫一言不发)。戈亮似乎不是作为人,而是作为一块生钢锭或者焦炭走向将来。戈亮当然不是焦炭,但这并不能制止戈亮产生那种走进去就出不来的担心。那钢铁巨门的后面也有秋天吗?这个庞然大物曾经被烧得通红,麻疹般的暗红还没有完全褪去。可以想见从前,当战争轰轰烈烈,这钢铁厂是如何地火热,每次运转都是一场经典的瓦格纳式交响乐,从一粒煤渣开始,逐渐在八小时中抵达高潮,轰然止于铁水出炉。铁皮表面附着无数焦糊的面具,就像是地狱的花朵在开放,美得残忍,还有股大象的气味。戈亮的照相机响个不停,眼睛都成了照相机的附件。(克里夫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