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转向和生命之思
作者: 陈培浩一
2020年,大家都提“后疫情时代”,其实预设了疫情的迅速过潮。新冠疫情让大家意识到社会正在发生着的深刻变化,武汉疫情结束后,人们说“后疫情时代”,潜台词是疫情已成过去时。那时谁也没想到新冠疫情会持续如此之久,以至于真正的“后疫情时代”一直没有到来,到来的只是“疫情后时代”。从字面看,“后疫情时代”是指疫情结束之后的时代,“疫情后时代”则是指疫情发生之后的时代。回头看,三年前我们匆匆宣布进入“后疫情时代”有点太乐观了。一直到2023年5月5日,世卫组织才宣布新冠疫情不再构成“国际关注的突发公共事件”。在此时来显影、沉淀和提炼我们曾经、正在或将要经历的情感裂变和转型,既合适,也必要。
回想新冠三年,耳闻目睹,切身经验的事情千千万,可要桩桩件件说清道明却不容易。人性终究健忘,信息大爆炸时代的人更加健忘。因此,聊记几笔,录其所思,即使于人无甚裨益,于己却并非可有可无。
二
疫情之后,线上教学和会议无疑成了最重要的教育和学术场景之一。线上会议在技术上早就出现且成熟,但却是疫情使其得到广泛应用。线上教学或会议如何塑造了参与者的感受、体验和情感?这是一个值得深究的话题。
线上教学或会议的优势不言而喻,时间和经济成本的节约,便捷性、传播性上都有优势。疫情前,很多高校的讲座基本是现场、线下的。疫情后,线上讲座大增,绝大部分向所有听众公开。即使设了密码,你要真想听,总是可以问到密码。线下讲座的尴尬是,要不是听众太少,就是教室太小。很多情况下,一些很有水平,但还不具有出圈名气的专家,常有讲座遇冷的尴尬。假如不事先动员、精心组织甚至落实任务,专家很可能要面对教室里只有寥寥几人的尴尬。很多高校老师当有共同感受,办讲座,邀请专家固然不易,组织学生有时更加困难。特别是碰到学期中间的学术旺季,各路神仙轮番登场。通常,学校或学院领导出面邀请的专家优先安排,学科或教师个人邀请的常常场地或听众协调不过来。教务员说:对不起,陈老师,这个时间您要的场地没有了!好吧,场地也未必非此不可。可是且慢,很可能接着辅导员会苦着脸跟您说:陈老师,实在不好意思!这个时间学生已经被安排光了。接下来还会小声嘟囔一句:最近讲座实在太多了,学生们意见很大!据说越好的大学,讲座听众越少。当然,明星或政要的讲座除外。
线上讲座就完全没有这种烦恼了。会议号申请,按需分配,应有尽有;听众也不用担心,海报一出,自有天南地北的爱好者闻讯赶来。线上讲座解决了既往的学术供需矛盾:想听的人听不到,不想听的被强拉去充人头。你会发现,线上会议带来了海量学术资源的共享,过去很多人多多少少还带着某种狭隘的本位主义——辛辛苦苦组织个讲座,本校没几个人来听,全是不认识的人,何苦来哉——疫情使线上讲座变成最常见的现实学术场景,从学术的共享性来说,无疑是相当积极的。

可是,事情当然有另一面。很多线上直播,即使是学术这种小众话题,参加人数往往也是几万起。若不能看穿这种数字的虚幻性,就是自欺欺人了。一场线上讲座,上线人数是水分很大的数字,如果再公布持续在线时间,数据就没那么光彩亮丽了。很多人在线时间还不到一分钟,瞅两眼就下线了。很多熟人活动,若非真正感兴趣,不过是上个线,截个图,发个圈以示支持,这已经是很够意思了。真正从头听到尾的,多乎哉?不多也!从现实讲座中途退场,是有一点心理压力的,但从线上讲座退场,这种压力几乎没有。须知人在现实和线上的专注力大不一样。所以,人从线上讲座获得的和线下获得的同样大不一样。
2021年11月,福建师大邀请谢有顺教授做讲座,因为疫情最终只能线上进行。讲座前有经验的朋友提醒我,腾讯会议免费申请的限额是300人,谢教授的粉丝众多,可能很多人会被拒之门外,不过可以同时开通一个B站的直播链接,以造福广大爱好者。我征求谢老师意见,他以为大可不必,他的意思是,一个学术讲座,如果有三百个用心听的人,已经非常难得,无需刻意在传播上花太多功夫。事实证明,讲座中间,确实一度人数到顶,不少朋友反映无法进入会议室。但不久之后,随着一些围观打酱油者的退场,又腾出了一些位置。此后陆续有人进进出出,总人数恰在300左右。可见,真正想听,并能自始至终听完者,不可能会被拒之门外;而那些打卡的、围观的酱油瓶,他们并非理想听众。后来我想,如果我们开更多平台的直播,在宣传和传播上花更多功夫,一定能实现更大的引流。让优质学术资源在更大范围中获得传播,此种努力自然值得尊重。问题是,学术的大众化传播是否是所有学人都需自觉承担的职责?而且,是否所有的学术都可能进行大众化传播?
作为一名高校教师,疫情后不仅赛博学术无所不在,赛博教学也变成日常。从我的切身体会来看,线上授课就像夜间驾车,虽有车灯指引,你知道路线、路障和方向,可是驾驶体验与白天终究大不相同。疫情之初,学校纷纷做出应对,要求线下切换线上,不返校,不停课。老实说,我不喜欢线上上课。上了近二十年课,扪心自问,我是喜欢课堂的。走进教室,面对形形色色、各不相同的表情和眼神,有期待的,有好奇的,有淡然的,有无所谓的,都可以。与这些眼神一对,你大概就知道怎么开场了。你需要这样的“道路信息”,它们提示着路况,是八车道还是四车道甚或是单行道或崎岖山路,路况不同驾驶方式也是不一样的。可是,在线上课堂,这些信息一律是没有的。你需对着小小手机屏幕,自己打开水龙头,让自来水自顾自地流淌,四十五分钟后,再自行拧上。这个过程,其实是艰难的。你面对一个黑暗中的水池,你不知道你抛出去的石子激起了怎样的水花,或是竟完全就抛到了池外。某一刻,你会觉得自己像个面对一片黑暗不断重复抛石动作的古怪人,动作怪异甚至荒诞。不,必须让学生打开镜头,必须让学生打开喉咙,必须让互动发生!学生说,对不起老师,我在宿舍里,就不开视频了!对不起老师,我在宿舍里,不方便开语音,其他同学也在上课。学生说,老师,我们可以打字。那么,你们听得清吗?听得清!听得清!听得清!听得清……(哦,这弹幕的一代)这个问题怎么看?沉默。你们怎么看?又一阵令人尴尬的沉默。正当我决定放弃之际,会议室聊天框里突然出现大段大段的论述(我猜,刚才他们一定百度去了)。好吧,我输了!我还不如对着黑暗独自抛石子呢!
作为一个课堂热爱者,我很早就意识到,课堂和讲座的节奏是不一样的。一场讲座的时间往往不超过两个小时,一堂课的时间看似是四十五分钟,其实是一学期。讲座要在两个小时内讲完相对完整的内容,所以讲座知识密度更大,互动性更弱。一个学期的课堂可以发酵出很多东西,在知识之外,课堂可以创造出更多人与人之间的观察、互动和交流,这在讲座中几乎是很难完成的。讲座是一次一千米的竞速跑,课堂则是坚持一个学期的更注重拼耐力的长跑,它们需要各自不同的呼吸方式。
几乎每年我都会面对学生关于中学教师和大学教师之区别的询问。两者我都干过,凭良心说,我不能说大学老师比中小学老师更轻松,但是,大学老师一定比中小学老师更有自主性,更有自我成长性。回望我作为高中语文教师的生涯,几乎每个工作日的每个时间段都塞满了规定的任务。充实倒是很充实,可是这种生活的可能性实在很小。所谓园丁,你被分配给一个花园,工作便是看护里面的花草,获得一个位置的同时,也被这个位置彻底锁定了。可是即使如此,我还是会如实地告诉学生们,老师和园丁是不一样的,园丁每年面对的花大同小异,老师每年却总能面对各不相同的学生。老师是摆渡人,学生才是新鲜的流水,他们会带来完全不同的风景。这才是教师生涯中最快乐的部分,而承载这一切的,是课堂,并且是线下课堂。
在一个学期甚或更长时间的课堂上,你和学生逐渐熟悉起来,像茶叶慢慢被泡开,茶香弥漫到时间中。这是一个微妙而有意思的过程。这是赛博课堂所无法拥有的灵晕。真实课堂是有灵晕的,这是一个本雅明的概念。本雅明以为机械复制时代之前的艺术品是有灵晕的,所谓灵晕,就是雨后远望萦绕于山间的岚气,远观则有,走近则无。这种灵晕在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中消逝了。在我看来,再差的线下课堂也是有灵晕的,它来自人与人之间微妙的气场氤氲。这是课堂的灵性,在赛博课堂它被取消了。
疫情之后,线上课程受到了空前的重视。我虽参与过一些线上精品课程或所谓慕课的建设,对其意义却颇不敢乐观。线上课程跟现实课程完全是两回事。教育的实质是人与人的交流,人对人的唤醒。知识的传递很多时候也是以心灵的共振为桥梁的。没有人与人的共同在场,教育就不存在。2022年因为疫情,我所在的学校经历了一段较长时间的封校过程。回想起来,令我印象深刻的是一个学生向我求助。学生说长时间无法走出校门,并非最难受;每天排队检测核酸,也非最难受;最难受的是精神的困惑,是看到、听到那么多关于现实的不同声音。这些声音好像都有道理,却也互相驳诘,社会现实展开了课本知识所无法解决的面相。“我并没有遇到太多现实的苦,在学校里,还有得吃,有得住。最难的是思想的困惑!”说实话,学生的认知困惑我并无锦囊妙计,但我珍惜这“困惑”,也珍惜还为困惑痛苦着的年轻心灵。当我们将困惑的痛苦从心里卸下,当我们不再为苦难、为真善痛苦,我们所获得的那种平静是世故的代价,是教育的失败。在赛博教学中,我所担心的是这种精神困惑(区别于一般的知识困惑)的载体并不存在。没有精神困惑的教育,终究是不完整的教育。
三
再说说去年中山大学中文系举办的一次会议。
时在2022年11月27日,名谓中国创意写作·青年论坛。主其事者乃刚到中山大学中文系任职不久的著名青年作家王威廉。王威廉刚从广东省作协调到中山大学,任创意写作中心主任。初到高校,万事新鲜,摸着石头过河。此事原是中山大学的全国大学生“逸仙青年文学奖”的系列活动之一。早在半年前,王威廉便在微信上念叨着,希望借此机会,朋友们聚首中山大学康乐园,也是一件快事。新冠疫情以来,尤其是2021年底之后,多少文学活动延迟或取消,或线下转线上。朋友们最常说的是,什么时候能开一次线下会议啊!线上会议,成本低廉,高效便捷,自有重要的技术优势。可是,见面和不见面,终究不一样。线下会场,那种话语交锋、眼神交流和精神磁场的交汇,那种会上会下的碰撞和切磋,正式发言和场外闲话,自是线上会议不可替代的。很多时候,线下开一次会,成了朋友;线上开十次会,仍是熟悉的陌生人。所以,疫情期间,特别是正身处“静默”的朋友们,总是情不自禁地说,什么时候能见面开会啊!那种见面的渴望,对自由流动的渴望,对正常文学生活的渴望,那么真切,那么强烈!
筹划会议之初,王威廉就说,我才不办线上会议!微信言语,语气跃然,如在眼前。我理解,也赞同他的坚持。可是,他大概并不知道,这次论坛,终于也不得不成为线上论坛;当然,他也一定没想到,这次论坛,线上举行,却比线下要更令人印象深刻、久久难忘。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
2022年10月份,广州疫情日渐严峻,海珠区是中心,而中山大学南校区正是在灾情中心之中心——康乐村。随着疫情事态的发展,王威廉不得不一次次调整“逸仙青年文学奖”和全国创意写作、青年论坛的计划。从全线下改成线上线下结合,又从线上线下结合改成取消“逸仙青年文学奖”颁奖,纯线上举行全国创意写作·青年论坛,时间定在2022年11月27日下午至晚上。当王威廉通知我时间和论坛形式时,我从电话里感到他无奈的释然。一件事,只此一途,心里也就不再挣扎,这是释然;可终是下策,这是无奈。“就算完成一件事吧!”
大概大家都想不到,11月27日前后,参加论坛的很多人,大部分哪里都去不了,只能静静地待在某个地方参加线上论坛。这次会议特别就特别在,它虽在线上,但大家被触动了心弦,就着“创意写作”这个论坛,都谈得动情、入心。
谢有顺教授首先发言。按照会议流程,谢老师是代表主办方致欢迎辞。他一上来就说:“不善致辞,代表自己,感谢大家在艰难时刻参加此次会议。”谢老师交代,此刻他在深圳的一个宾馆里参加会议!广州疫情前他外出开会,后来就回不了家了。深圳与广州有半小时动车车程,本扶摇可接,但此刻在鹏望穗,咫尺天涯。这份感受,大家都心有戚戚焉。谢老师随后就议题作了一番精彩发言。谢氏口才天下知,大学时代,他跟随孙绍振先生参加活动,就被赞“这个年轻人表现最好”。当日发言也许不是谢老师最精彩的发言,却是令我印象最深的一次发言。谢老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