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慈欣科幻小说的思想资源
作者: 杜学文尽管刘慈欣认为,他的创作只是要讲好一个“故事”,但实际上,在他的故事之外,人们还是感受到了很多。他为我们提供了当今时代人类精神世界的诸多思考——当然是以艺术的方式——关于宇宙与自然、人类与社会、个人与他人、现实与未来等等。我们很难确定,刘慈欣在创作这些作品时,是不是特别研究了中外相关的典籍,从中捕捉可供启示的思想资源,以面对这个时代人类的挑战。我更愿意相信,是刘慈欣在自己充满才华的想象中自然而然地契合了时代。也许,当他营造精骛八极、神思飞扬的科幻世界时,那些关于宇宙存在与人类未来的思考已经从他的笔中蜂拥而至。一旦他的作品成为一种研究对象,我们就只能把这些生动的思绪梳理清楚。
科技与现代,以及人类的未来
人类从诞生的那一刻起,就再也没有停止思考。区别只是思考的方式不同,面对的具体问题各异。尽管如此,有些根本性问题仍将贯穿人类成长进步的始终。诸如宇宙是怎样的存在?大自然的意义是什么?人的价值应该如何体现?等等。在原始初民时代,由于自身体力、智力与能力的局限,人们更主要的是依靠自己的直接行为来感知和判断。当这种感知积累到一定阶段的时候,也就是人类的实践能力发展到一定阶段的时候,人们就有了更多的可能从理性的高度分析概括,得出结论。这既是人类认知水平的进步,也是人类实践能力的提高。在轴心时代,不仅出现了极为重要的人文学者,以他们的思想影响了之后人类几乎所有的基本认知范畴;在自然科学领域,也出现了几乎同样的情形——关于人的劳动的可能性,科学的基本领域与基本技术等等。与此同时,在社会形态方面,也形成了影响之后人类生活的构成样式——阶层与阶级的出现、社会分工的细化、基本的社会细胞即家庭的模式,以及家庭与家族、民族、国家等诸多方面的关系等等。之后的一切社会形态都是在那一时期的基础之上演化的。欧洲是中世纪之后,中国是唐宋时期,科学技术和人文思想再一次出现了巨大的进步。用恩格斯的话来说,这是一个需要巨人并且产生了巨人的时代。
伴随着文艺复兴的脚步,欧洲迎来了启蒙运动。这是彻底把欧洲从宗教的、封建的社会中解放出来的思想运动和科学革命。正因为启蒙运动的出现,人类前行的方向逐渐发生了改变,欧洲开始了引领世界潮流的节奏。人类出现了新的生产方式——大工业生产的机械化、规模化与标准化,以及商业贸易的进一步全球化——简单说,就是出现了以资本为纽带的生产方式。而科学在这样的历史性变革中发挥了至为重要的作用。科学在人类社会生活中的地位发生了革命性改变。这种改变首先在孤悬海外的英国出现,之后遍及相邻的欧洲大陆。在经过一段时间的发展之后,跨越大西洋,在美洲显示出强劲的活力。由于科学技术的飞速发展,为人类创造了更多的便利。人类获取自然资源的可能性大大增加,利用科学技术成果改善人类处境的可能性也变得丰富起来。与此相伴随的是人的主体意识日渐增强。在莎士比亚说出“人是万物的灵长”之后,人似乎具有了主宰万物的“权力”。似乎只要拥有知识——尤其是科技知识,人就拥有了改变一切的力量。的确,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人类改变了传统的时空形态,改变了自然物的存在形态,改变了现实世界的运动形态。甚至在现实世界之外又创造了一个虚拟的但与现实世界紧密相关的世界——互联网世界。人们自豪地宣称,人类创造了一个与传统世界不同的“现代”或“后现代”世界。
社会生活的现代化,已然成为不同地区人们的努力方向。人类已经步入了一个“不得不”如此的发展轨道。谁能实现现代化,谁就占有了发展的主动权。谁被现代化所抛弃,也就等于被时代所抛弃。但是,随着现代化的不断演进,人类也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挑战。“人类得到了操控周围世界、重塑整个地球的力量,但由于人类并不了解全球生态的复杂性,过去做的种种改变已经在无意中干扰了整个生态系统,让现在的我们面临生态崩溃。”尤瓦尔·赫拉利在其《今日简史》中敏锐地看到了发展与生存之间的矛盾。他不无忧虑地指出:“人类发明工具的时候很聪明,但使用工具的时候就没有那么聪明了。”正因为此,大自然,首先是人类的地球母亲无法承受这种现代化的改造。地球面临的危机,正是人类面临的危机。尽管人类已经拥有前人无法企及的科技,也难以逃脱这一严峻的、生死攸关的挑战。仅仅依靠科学技术,能否为人类寻找到通向未来的道路?这是今天的人们需要回答的问题。
刘慈欣在他的小说中以极富创造力的想象为我们描绘了人类的种种努力。在他的作品中,科学技术的发展达到了目前人类可想象的高度。人类的基因发生了重要变化,演变出与其他动物结合而形成“人”的“组合体”(《魔鬼积木》);人也可以通过基因变化演变为“微人”(《微纪元》);人们对宇宙的探索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境界,可以在不同天体之间随意地往来行走,就如同今天的人们乘坐汽车、高铁、飞机一样方便(《三体》);人类可以推动地球滑出原有的运行轨道,去寻找新的留驻地(《流浪地球》);人类的社会结构也发生了极为重要的改变,形成了新的组织方式,出现了新的生产生活方式(《三体》《流浪地球》《微纪元》);等等。所有这一切的想象,当然是基于人类科技的发展。如果没有这样的发展,人类的想象力也将受到相应的限制。当人类还没有电话的时候,人们只能想象出“顺风耳”,但是还无法想象出即时视频通讯。当航天技术没有出现时,人们也难以想象出在外太空不同宇宙区域中的生活。尽管在中国古典文献中已经出现“南柯一梦”之类的对时间变异的描写,但当时的人们并不知道这种时间关系的改变乃是由于星球运行的速度不同所致。正如恩格斯在其《自然辩证法》中评价文艺复兴及其之后所发生的自然科学的革命一样,“这是人类以往从来没有经历过的一次最伟大的、进步的变革”。实际上,现代科学技术的变革远比那一时期的变革更深刻、更广泛、更具颠覆性。基因技术、航天技术、数字技术、材料技术,以及由此催生的新经济、新服务、新农业、新能源与新商业形态已经与此前的存在形态有着极为重要的不同。可以说,现代科技的发展为包括刘慈欣在内的科幻作家,提供了想象与虚构的现实基础与思想资源。
刘慈欣对现代科技的了解与研究自然十分深入。举例而言,他在小说中多次描写了宇宙的多重形态。这当然是人类现代宇宙认知的体现。当哥白尼提出“日心说”时,对世界产生了强烈的震撼。人们在一定时期内还难以接受这种把人从宇宙中心驱逐出去的观念。尽管历经曲折,人类最终还是承认了“地心说”的错误。而现在,“多重宇宙”已经成为现代宇宙学的争论热点。随着量子理论、弦理论的出现,人们更热衷于承认在现有的宇宙之外仍然存在更多的宇宙。如天体物理学家亚历山大·维兰金认为宇宙就像肥皂泡泡一样,不断地生成。而另一位天体物理学家雷欧纳德·苏斯金德曾参与创立了弦理论,认为存在着不同的宇宙。刘慈欣为我们描绘了“多重宇宙”的存在形态。如《三体》中的地球人类与游戏世界中的“三体”等。在《命运》中,他想象了现实中的人进入“时空蛀洞”后到达了另一个宇宙。这是一个恐龙并没有被灭绝的宇宙。这种描写与多重世界理论中亚历山大·维兰金所说的“貌合神似”理论非常一致。就是说,在不同的宇宙中存在着与我们貌合神似的现象。现实宇宙中发生的一切,在另外的宇宙中会以不同的发展趋向存在。
刘慈欣对当代最具影响力的科学家如史蒂芬·霍金非常认同,或者也可以说,霍金的一些观点对他的创作产生了重要影响。《三体》的主要思路就与霍金“不要与外星文明联系”的思想相同。有人考证认为,是刘慈欣首先提出了这一观点,霍金在之后才谈到相关的话题。所以我们并不能简单地说这种观点源于霍金。但刘慈欣确实说过,对外星人保持警惕,这个想法从十九世纪就有了。“即使外星文明是好意的,和他们接触也是一件危险的事,地球文明也可能会因此产生不可预知的蜕变……所以不要抱一种很天真的态度。”在他的《中国太阳》中,虚构了“活过一百岁”的霍金在“中国太阳”中与水娃的交流。霍金给水娃介绍宇宙大爆炸、黑洞、量子引力等,并向水娃倾诉,自己之所以喜欢在“中国太阳”中生活,是因为可以忘记尘世的存在,全身心地面对宇宙。在《朝闻道》中,刘慈欣虚构了为了获得宇宙终极奥秘而献身的科学家们。他们将向宇宙提出一个问题,但在得知答案后被宇宙毁灭。最后一位走上“真理祭坛”的就是霍金。他向宇宙提出的问题是:“宇宙的目的是什么?”这是一个连宇宙都不知道的“终极”之问。由于宇宙无法回答,霍金也没有被宇宙毁灭。刘慈欣通过虚构的“霍金”为人类保留了一点信心,也说明了一个深刻的道理:宇宙可能是没有目的的。它的存在本身就是目的。
现代科技的发展使人的主体性得到进一步的增强。人们似乎越来越认为自己“真的”具有主宰世界的能力与权力。那些具有先发优势的人们同样也拥有了更多的话语权,认为自己不仅是自己的主宰,也是世界的主宰,甚或是宇宙的主宰。整个宇宙存在、世界秩序均需要“人”——以自己为代表的人——来制定维护。这种思想虽然能够激发人类对科学技术的探求欲望,却也必然导致人与自然宇宙的尖锐对立。在《三体》中,刘慈欣为我们描绘了科学技术的超现实发展:数字技术改变了人的生活方式,智能技术为人类探索世界提供了更多的可能,航天技术使人的活动范围发生了根本性变革,人们可以在不同的天体、星系中自由往来,但仍然难以改变一个必然的事实——当人类的科学技术得到了超乎想象的发展之后,宇宙仍然会以自己的方式运行。当宇宙发现了宇宙中存在着危及宇宙正常运行的现象时,将会以自己的方式进行“排除”。这就如《朝闻道》中所描写的一样,尽管人类能够制造出“爱因斯坦赤道”——人类最大的能够环绕地球的粒子加速器,但在宇宙排险者面前,这一人类奇迹却可以在瞬间被“排除”。人的力量仍然难以改变或逆转自然的力量。
刘慈欣说过一句充满忧虑的话,他认为当人类面对巨大的宇宙危机时,必须依靠高度发达的科技来取胜。尽管在小说中,刘慈欣毫不隐讳地为我们描写了人的理性精神这些并不属于“科技”的人文力量,但我们仍然认为这句话有一定程度上的合理性。但从宇宙来看,并不具有规律性。真正的规律性意义,体现在当人的创造性行为在没有为宇宙运行带来伤害的前提下,所谓发达的科技是有意义的,否则,就是无意义的,或者说是反意义的。一旦这样的情况出现,宇宙将用自己的方法解决——包括人类。尽管刘慈欣说过“我是一个疯狂的技术主义者,我个人相信技术能够解决一切问题”。然而一旦进入创作领域,即使刘慈欣为我们描绘了科学与技术的非凡进步,却仍然不能解决人类面临的“一切问题”,甚至人类的一切问题也很可能是因为盲目滥用技术引起的。这其实就是人类自身的遭遇。刘青峰在《让科学的光芒照亮自己:近代科学为什么没有在中国产生》中说:“没有任何别的东西像科学那样带来那么大的进步,那么令人神往和充满希望,但也没有任何别的东西像科学那样给人类造成空前的不安和迷惑。……科学技术掀起的巨浪,已把人类冲击得头晕目眩。”人类面对的现实问题是,科学技术真的能够使人类得到解放吗?地球乃至于银河系,甚或更为广漠的太阳系或宇宙世界真的能够为人类发明的科技提供足够的能量与资源吗?即使科学技术得到了难以想象的发展,是不是就代表着人类自身彻底的解放与自由呢?
对此,刘慈欣保持了充分的清醒与理性。这也使我们有信心相信,人类并没有因为自己的“成就”而疯狂。人类仍然保有自省、修正、反思的能力。这当然是源于现实生活为作家提供了思考的土壤。他没有盲目地为人类的“伟力”大唱赞歌,而是通过一系列惊心动魄的“故事”来警醒人类,让人们从这些前所未有的成就中冷静下来。在其宏大的《三体》中,刘慈欣为我们描绘了人类科技的巨大进步,以及由此而来的生产生活方式的改变。人类在太空中建立了用科技支撑的太空城,可以在不同的宇宙时空中作自己想做的事情,似乎实现了宇宙之中的“自由”往来。但是,所有这一切都脱离不了一个与人类科技进步相伴随的事实——人类必须面对宇宙中存在的另一种力量——并不由人主宰的“非人”的自然之力。在强大的三体星体面前,人类几乎不堪一击;在歌者的“二向箔”面前,整个太阳系,包括三体都被二维化,变成一种“二维”存在。宇宙以自己的方式运行,并毫无顾忌地排除一切有碍宇宙运行的存在。人类所存留的只有“精神”与“品格”——可能的文化,而不是肉体。《全频带阻塞干扰》中,在惨烈的战争中取得最后胜利的并不是拥有先进武器装备者,而是能够与太阳——宇宙存在的一种——的力量融合统一的一方。恐龙虽然能够无视蚂蚁的存在,但并不能改变宇宙自然赋予自己的能量。当它们企图违背这种宇宙法则时,结果只能是灭亡。在《白垩纪往事》中,刘慈欣借用蚂蚁联邦执政官之口说道:“我们已经犯了文明史上最大的错误,没有资格再活下去了。”也就是说,当蚂蚁与恐龙破坏了宇宙自然律之后,就失去了“活下去”的可能。尽管这只是刘慈欣虚构的一种“文明世界”,却也同样是对人类的警示——当人们忙于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去创造“理想”世界的时候,必须保持清醒——为自己的未来存留起码的理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