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鲁迅

作者: 于坚

我在1968年的冬天读完了《鲁迅全集》,当时我十五岁。之前一年,我跟着父亲躲在屋子里把所有的书都烧了,包括父亲为我订的《儿童文学》。书架上剩下的书有一套是《鲁迅全集》。学校停课了,忽然出现了许多天气阴郁、空无一人的下午。我就坐在家中的地板上把《鲁迅全集》读了一遍。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认真读这么多册的一套书,有十本。杂文部分经常看得我哈哈大笑,痛快淋漓。散文令我激情澎湃,解恨,跃跃欲试。小说则令我沉思,不是完全明白。我绝不是阿Q,他有点像谢疯子——这人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大学毕业分到我父亲单位的大学生干部,因为恋爱问题精神失常,偶尔会站在院子里说些阿Q式的话。鲁迅的照片给我留下深刻印象,我觉得作家就是这个样子,舍身饲虎、诚实、傲慢、严肃、深沉、冷峻、犀利、横眉冷对千夫指,同时也透着温存、幽默感、真情。他是战士、思想者、“一个都不宽恕”的没有丝毫矫情的决绝之人、匠人、语重心长的父亲、朋友。《易经》说:“修辞立其诚,所以居业也。”孔子说:“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鲁迅的书是“修辞立诚”的伟大典范,读他的书不会白白浪费时间。有用而非有利,大智大慧,启发人生,教你如何做人,做什么样的人,如何处理世上的各种关系,是非亲疏。鲁迅的书启示的为人之道就像《论语》《世说新语》。相比之下,他同时代的大多数作家都软绵绵的,言之无物、欲盖弥彰、自恋、耍小聪明。《鲁迅全集》一直是我的床头书之一。他的书经得住一读再读。他同时代的许多作家,包括他弟弟周作人,我曾经有过兴趣,后来他们的书都被我束之高阁了。鲁迅的文章给了我一个尺度,我由此知道最高的汉语写作是怎样的,后来我阅读西方文学经典,鲁迅的文章是我判断文章好歹的一个指南。鲁迅的文章不是一篇或者几篇是经典,表达的也不只是一个意思或几个意思。鲁迅的伟大,在于他为汉语提供了一个新的语言空间:鲁迅语。

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华盖集续编·记念刘和珍君》

我冒了严寒,回到相隔二千余里,别了二十余年的故乡去。

时候既然是深冬;渐近故乡时,天气又阴晦了,冷风吹进船舱中,呜呜的响,从篷隙向外一望,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没有一些活气。我的心禁不住悲凉起来了。

——《呐喊·故乡》

文艺本应该并非只有少数的优秀者才能够鉴赏,而是只有少数的先天的低能者所不能鉴赏的东西。

倘若说,作品愈高,知音愈少。那么,推论起来,谁也不懂的东西,就是世界上的绝作了。

但读者也应该有相当的程度。首先是识字,其次是有普通的大体的知识,而思想和情感,也须大抵达到相当的水平线。否则,和文艺即不能发生关系。

——《集外集拾遗·文艺的大众化》

这种语感、意思都是前无古人的,并且有“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的效果。

白话文由于鲁迅而令冬烘先生们不敢再小觑。

鲁迅的作品是白话文的经典。由于他的作品,在语言革命风起云涌的二十世纪,我们这些后生淡定下来,坚定了对白话文写作的信任,白话文写作再也无法逆转了。因为鲁迅的白话文,汉语再次抵达了一个经典的水准。子曰:“尽美矣又尽善也。”美是第一位的,美是语言中的语言;善是意义,依据各时代的状况而内容不同。鲁迅的作品就是这种“尽美矣又尽善也”的白话文典范。

毛泽东说,鲁迅是中国的第一等的圣人。这句话并不轻率,毛泽东是深思熟虑后才说的。

现代中国的语言革命,呼唤的其实是一个马丁·路德式的人物,这个人就是鲁迅。

过去五千年的中国思想,其基本核心维护的是“仁者人也”,中是尺度。由此消解调整避免文明一再发生的极端、不仁。

“子不语怪力乱神”,怪力乱神总是导致暴戾和灾难。暴戾是一种绝对精神,非此即彼,黑白分明,唯我独尊。

中国思想知白守黑,“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文明守护的是阴阳太极图中间的那条永远在不断变易中的曲线,这条曲线令生命空间总是处于一种自由自在的不确定性中。不确定性就是诗性。所以,孔子宣布:“不学诗,无以言。”

“诗三百,思无邪。”无邪,就是“不语怪力乱神”,“文质彬彬,然后君子”。在这个伟大的“文”的领导下,诸神(意义)狂欢。无数时间、无数的意义诞生了,死去了,消失了,文继续。这就是为什么作者们在二十一世纪,依然在用甲骨文上的那些字写作。正如孔子所言:“郁郁乎文哉!”

“文明”这个词包含的意思,汉字独有,就是以“文”照亮生命无名的、动物性的黑暗。

法国历史学家布罗代尔睿智地注意到:“每个汉字都是一个神灵。”

西安的碑林,就像玛雅神庙,文字具有至高无上的地位。今天依然如此,春节在家贴一个“福”字,无人敢撕毁。(但是文字也岌岌可危,在机场、购物中心,人们将汉字踩在脚下,“文”已经不再具有最高之神的地位了,它像西方语言文字一样,日益工具化。)

在十九世纪,“文”垂死。胡适在《文学改良刍议》中说:“近世文人沾沾于声调字句之间,既无高远之思想,又无真挚之情感,文学之衰微,此其大因矣。此文胜之害,所谓言之无物者是也。欲救此弊,宜以质救之。质者何,情与思二者而已。”“国之多患,吾岂不知之。然病国危时,岂痛哭流涕所能收效乎。”

文明在十九世纪陷入巨大危机,民族需要一种唯我独尊、是非明辨、名副其实(回到能指,直接说,拒绝隐喻、拒绝指鹿为马,言此意彼。“古事之实有所指,不可移用者,今往乱用作普通事实。”)的决绝精神。“礼失而求诸野”,白话文运动就是要回到远古的“言文一致”,复活文的宗教式的招魂之力。“尼耙不恶野人,谓中有新力,言亦确凿不可移。盖文明之朕,固孕于蛮荒,野人其形,而隐曜即伏于内明如华,蛮野蕾,文明如实,蛮野如华,上征在是,希望亦在是。”(鲁迅《摩罗诗力说》)“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论语》)白话文作者们记起了屈原(中国最古老的招魂的祭司、文神之一),发现了尼采。

“拿来主义”青睐尼采。“上帝已死”给新青年巨大的灵感和鼓励。在中国,这个“上帝”就是“文”,白话文运动的初心就是要复活“文”的招魂之力。

是时候了,这个民族需要一种新的现代的汉语,新的精神,鼓舞青年,激励青年,为青年的话语建立一个空间。文必须再次分行、断句、重组。

我在读到鲁迅之前,读的是中国传统典籍。鲁迅的“少读或不读中国书”对我的热血青春时代影响至深。他主张一种确定性的、力的美学。他要决定读者,而不是传统的“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鲁迅的读者是青年,而不是暮气沉沉的中年和老人。过去的中国,话语空间基本上是长者的、老人的。李白那样的青春激荡的话语空间并没有宗教性的力量,它领导一种深刻而超越的生活。白话文是观念的产物,最伟大的写作者就是鲁迅,鲁迅是一个屈原式的写作者(屈原在宗教与大地的分岔口还是转向了大地,他的《天问》已经指向一个柏拉图式的方向)。鲁迅是现代中国的产物,他的文章是中国被文明遮蔽着的黑暗荒野的呼唤。汉语不再是清末那种墨守成规、日薄西山、失魂丧魄的面貌。摧枯拉朽、青春激荡、意气风发,在二十世纪,吸引青年生命者,莫过于文学。鲁迅的写作重建了汉语的青春气息、批判力、幽默感、怪诞、讽刺力量、愤怒、悲剧精神以及对未来的信心,实质性地丰富了汉语的表现空间。鲁迅为汉语赋予了一种全新的气质,独断、激越、冷硬、无情。文学不再是无病呻吟者的抒情体,文学重新成为中国精神世界解放的旗帜之一。

但是鲁迅并不是极端的“怪力乱神”的肤浅粗暴的反传统主义者,在鲁迅的写作宣言《摩罗诗力说》中,表达了深刻怀古之情:“夫国民发展,功虽有在于怀古,然其怀也,思理朗然,如鉴明镜,时时上征,时时反顾,时时进光明之长途,时时念辉煌之旧有,故其新者日新,而其古亦不死。”

呐喊。鲁迅为汉语带来了一种绝对精神。

持“中”的中国,现在有了一个“阿波罗”式的对立面,积极、进步、明白、确定、决绝精神、绝对正义、左或右的极端……而不再是“居中”“整一”“保守”“混沌”“以不变应万变”……阴阳分裂,甚至阳胜于阴。阴阳之间出现了一个未知的空间。阴阳,都是推动历史的力量,经验已经证明了这一点。这是一个巨大的分类,活力、激进、青春、决绝,革命成为塑造文明的全新力量。道枢被激活了,阴阳互补的传统中国现在成为阴,而白话文、拿来主义创造出另一个阳,一个更高的中或许会在未来形成。

我没有在过去五千年的中国生活过,如果出现了鲁迅这样的人物,那么,这意味着我们已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王国维的死和鲁迅的生,可视为古代世界的结束和现代中国的开始。

这是另一个世界,需要鲁迅。

汉语是一种抒情性的语言。形音义天人合一。这种语言的载体汉字起源于贞人将神谕记录在甲骨上。“天何言哉”(孔子);“道可道,非常道”“强字之曰道”(老子)。常道不可道,非常道就是文道。“文”成为神的“道者”,成为人自己的神谕。知白守黑,有无相生,“文”通过“文”的确定又持守着“无”的不确定。“文”,超越了语言的工具性。所以孔子说:“郁郁乎文哉。”“不学诗,无以言。”文人得以继承贞人的接神通灵角色。

“大地之上绝无尺规。”(荷尔德林)神谕是不确定的,也容易导致想当然,阐释的“之间”巨大。暗示事物的意思、情景、意境、象征,所指而忽略其能指、在场。“诗无邪”,指的是意义的无邪,但诗本身作为一种被创造出来的文也一笔勾销了。郑声淫,郑声,首先是声之文,其次才是淫。正与邪,善与恶,各时代的尺度并不一致。此时代以为邪的东西,彼时代则未必。正邪之争,往往遮蔽着美的非功利性。所以孔子强调“尽美矣又尽善也”,美第一,善第二。

“释迦牟尼出世以后,割肉喂鹰,投身饲虎的是小乘,渺渺茫茫地说教的倒算是大乘,总是发达起来,我想,那机微就在此。”鲁迅有大乘的一面,也有小乘的一面。这是一种新的文教。

鲁迅受到西方二十世纪本质主义的影响,强调文学之“用”,将文学视为判断是非的工具、武器,批判、改造世界的手术刀。鲁迅写“什么”“为何”“本质”,塑造典型人物以概括之,这种写作与庄子主张的“莫若以明”的写作传统不同,“道在屎溺”“王顾左右而言他”。很长一段时期,各种外力导致了汉语的恐惧、软化、弱化,僵化、模式化、言文分裂,言行不一、言不由衷,名不副实。胡适的《文学改良刍议》对此有深刻批判:“吾国近世文学之大病,在于言之无物。今人徒知‘言之无文,行之不远’,而不知言之无物,又何用文为乎。”鲁迅的文字是非立场直截了当,旗帜鲜明,无所畏惧。他深恶明清以来,已成为文学主流(曹雪芹是例外)的“小摆设文学”。鲁迅是要匕首和投枪的:“即使要满意,所要的也是匕首和投枪,要锋利而切实,用不着什么雅。”“麻醉性的作品,是将与麻醉者和被麻醉者同归于尽的。生存的小品文,必须是匕首,是投枪,能和读者一同杀出一条生存的血路的东西;但自然,它也能给人愉快和休息,然而这并不是‘小摆设’,更不是抚慰和麻痹,它给人的愉快和休息是休养,是劳作和战斗之前的准备。”鲁迅是“露骨”的:“我曾经和几个朋友闲谈。一个朋友说:现在的文章,是不会有骨气的了,譬如向一种日报上的副刊去投稿罢,副刊编辑先抽去几根骨头,总编辑又抽去几根骨头,检察官又抽去几根骨头,剩下来还有什么呢?我说:我是自己先抽去了几根骨头的,否则,连‘剩下来’的也不剩。”鲁迅其实是要回到《易经》所谓的:“修辞立其诚,所以居业也。”

在二十世纪以前,中国思想对于人生的态度是庄子所谓的“莫若以明”,拒绝确定。这种态度在二十世纪的世界文学中成为先锋派的时髦。伊格尔顿认为:“在贝克特的笔下,没有什么是确定的,每一个破碎的能指都将我们运送到下一个能指。这个事实不单可以被视为一个欲望的寓言,也可以被视为意义的寓言,意义也是一个无尽的未完成的过程。从一个符号拖着脚步走到另一个,对于终结既无恐惧亦不指望。我们至少可以肯定,意义总是越挖越多,逻辑上不可能有一个终级意义,一个终结所阐释的意义,因为它本身也需要阐释。既然一个符号的意义来自于他与其他符号的关系,那么就不会有一个终极的符号。正如不会有一个终极数字或终级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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