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流图

作者: 朱辉

“你看,那是什么?快,你看!”

“你轻点!我这儿就要上钩啦!”

“你快看呀!就那边,江湾那边。”程欣用手里的抄网使劲指着远处的江湾。

丁冬猛地一挥手里的芦竿,一只龙虾被他拎出了水。可惜他用力太猛,刚看清这是只个头特别大的家伙,它就又掉到水里了。钓线上还有个长长的东西挂着,那只是一副黄鳝骨架。“你看你,你看你。”丁冬嘴里冲程欣抱怨着。他朝她指的方位一看,立即怔住了。他冲口道:“那是什么?”

“我问你呢,”程欣说,“好像是个死人。”

“别胡说。”

“那你说是什么?”

“怕是个死猪死狗之类的吧。我们该走了。”其实丁冬第一眼的感觉和程欣一样,他只是觉得晦气。

“我们去看看吧,看看到底是什么。”程欣的语气似乎是在征求意见,但她不等回应,已经挥着抄网拨开芦苇往那边走过去了。女人总是要比男人好奇一点,可她们有时胆子也着实不小啊。而且有男人在的时候她们的胆子往往格外大,因为她们可以向身后的男人借一点胆量,而男人就没有这个福分了。

麦城的夏天正是雨季,前几天这儿下了好大的一场雨,地上很滑。程欣走得吱吱扭扭。她没有回头招呼丁冬,她知道他会跟上来的。

离那个目标还有二十米左右时,程欣停住了。其实前面的路倒是好走了,但她还是停住了。是臭味,臭味把她顶住了。她掩住鼻子,有些作呕。

她抬眼望过去,立即就断定,那是一具死尸。

这时候丁冬已经跟上来了。他看着脸色煞白的程欣,拉一拉她的手说:“哪儿呀,哪儿呀,那不就是个死猪吗?这几天上游发大水,不是死猪就是死羊……”他突然住了嘴,因为有多少人见过黑色的羊呢?其实他视力比程欣好,他只是想早点离开这里。

“那是个死人,肯定没错!”程欣说。

“你看得清吗?你个大近视眼……”看程欣脸色黑下来,他不敢再说了。程欣眼睛近视,戴眼镜不好看,隐形眼镜她又不适应,这是她的一个缺陷,一块心病,丁冬已经多次冒犯了她这一点。但她肯定自己没有看错。她虽然看不清细部,但她能看见那个漂浮物的周围漂着一些黑色的东西。那是衣服。她差不多可以断定那是一件黑色的真丝衣服。你吃过紫菜汤吗?那衣服漂在水里,就像那个样子。谁见过猪呀狗呀羊呀穿过衣服的呢?

丁冬说:“我们走吧,管它是什么哩。”

“不行,我们应该报警。”程欣的语气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她说:“我们去打电话。”

“这地方哪儿有电话?”

“那边,那边一定有。”

那边,就是约莫两公里外的长江大桥。程欣见丁冬没有走的意思,自己径直从另一条小路往江岸上爬去。

丁冬觉得她简直是不可理喻。他站在原地大声说:“你惹这个麻烦干吗?我们不是来钓龙虾的吗?”

“可你现在还想待这儿吗?你还不走?——那你就一个人在这儿钓吧,钓个鬼上来!”

稀疏的芦苇被她撞得往两边直让,说话间她已经走出了好远。她走得很快,看样子她八成也是有点害怕的,这让丁冬心里暂时找到了一点平衡。程欣这时已经站在了高高的江岸上。她弯下腰,把手里的抄网倒过来插在地上。她大声说了句什么,江风把她的话送了过来。挟着她声音的风从丁冬耳边刚一掠过,他立即就沿着她刚才的路跟了上去。

她说的是:你是怕惹事对不对?可我们在这儿留了这么多的脚印,要是不去报警,事情可能就会更啰嗦!

史志妻子出国了,人家跟他开玩笑,说他是“太空人”。明白了吧,妻子出国,太太不在身边,就这个意思。这真是个怪名词。原来他可从没有听说过。

妻子去的是日本。不是东京,是大阪。她早就想出去。自从认识她开始,她就一直没有打消过这个念头。可史志的想法和她不一样,他只是由着她折腾。她原先是天天看英语,史志不用问也知道,这当然是想到美国去,或者新西兰,或者加拿大,总之是一个讲English的好地方。不过不会是英国,因为她一直抨击英国口音难听,梅杰说话就不如克林顿好听。可是她最终连英国也没去成,原因是一不留神,小鱼儿漏了网,她怀孕了。她气急败坏,可是医生告诉她,她不能做人流,因为她子宫里有个肌瘤,如果硬要做掉,很可能以后就再也不能生育了。女儿只好就这样生下来了。

女儿一岁了,走不开。两三岁了,舍不得走。四五岁了,正好玩,同时她自己的英语也已忘得差不多,大概连美国口音和英国口音都分不清了。这一拖一晃,女儿七岁了,上小学了。有一天,她突然捧起了一本《最新日本语》。史志一看,坏了,难道她想要到小日本去?

情况果然是这样。她在一次学术活动中认识了一个日本人,那人答应出力。史志知道她这一次肯定是能走成了。他不想再拦她,否则这是一世的话柄。上次不慎怀孕,一直像条小辫子似的,有什么口角她就拎一下,倒像她是被强奸的。而且,他什么时候能做过她的主呢?再说,你有什么理由不让她走?女儿要到阳台边上玩,你可以说:不行,你敢去我就打你屁股!可妻子是你女儿吗?她不是。那你就得让她走。威胁显然是没用的,自从两人开始谈恋爱,史志就从没有威胁过她,相反,倒是两人吵架时经常以她的威胁而结束:我们没法过了,我要离婚!

忘了说一句,史志身材矮小,黑而瘦,而他妻子则高大丰满。站在体重计上称一下,史志还要少五斤。她很要强,也确实很强;史志不要强,他也确实强不起来,不管是在家里还是在外面。他老家在农村,好不容易考上个大学,但说到底他还是个农民的儿子;他妻子呢,来自城市,虽说那个城市只比县城稍大那么一点儿,但人家总算是个城市姑娘。这是事实,没错。在他们恋爱的后期,史志一直试图有所作为,但每次都被她严辞拒绝。直到有一天,她却突然开恩了,具体地说,就是她在他怀里的时候突然浑身酥软,把眼睛一闭,任其所为了。史志忙乎了好一阵,末了,当然是弄出了一点刺眼的颜色,还有黏糊糊的感觉。天哪,天哪!——可是,怎么一连几天都是这样的呢?天天都发生流血事件,这怎么回事?后来史志才开始怀疑,她是故意把那个日子安排在她的月经期的,可是,这已经是后来才发现的事了。说什么都没意思了。况且,你是妇科专家吗?你不是,那你还啰嗦干什么?史志不得不把他以前风闻的关于她和那些讲English的外籍教师的传闻拿出来回味回味。味儿不好,很酸。好在那是以前的事,且无法对证。现在人家连英语都快忘记了,你还说什么?安定团结,终是头等大事。

好在有了个女儿。她要走就走吧。女儿也是她的心肝宝贝,一根绳子,拴住你!走吧走吧。

妻子走了,史志成了“太空人”了。太空人倒真的不错。她临走的时候说:我把女儿交给你了,你要把她带好。他当然会带好,多好的一个女儿啊,况且,原先还不就基本上是他带吗?史志节假日就带着女儿到处跑,他仿佛第一次发现麦城原来有这么大,还有这么多好玩的地方。做“太空人”,暂时空一空,有什么不好?

史志星期天带着女儿和一本书,到学校的大草坪上去晒晒太阳。他看书,女儿到处撒欢。他看上几页,就抬眼找一找女儿。女儿呢?女儿呢?

噢,她在那儿。哟,她又到那边去了。

他的女儿现在当然还在。

他们打完电话才发现两个人身上都被汗浸湿了。风一吹,黏糊糊的。现在,他们一时半会儿是脱不开身了。他们又往江湾那个方向走了一段,在江堤上找了个地方坐下来。这时候他们才注意到江水是那么的浑浊。江湾上游是下关节制闸,闸口那儿拖着一条长长的黑带。雨季的麦城正在拉肚子。

“你说,那是个男的还是女的?”程欣问。

“女的。”

“为什么?”

“跳江的大部分都是女的。”丁冬看了看远处上游的长江大桥。

“你瞎说,男人就不跳江了吗?说不定还不是自杀,是他杀呢?”

“哦,那就是男人吧。”丁冬懒洋洋地把头低到两腿中间。

沉默了一会儿,程欣又问:“你说他为什么要跳江?”

“他不想活了。”

“废话!我是问你他为什么不想活了。”

“我怎么知道?一个人要去死,理由太多了。所有可以让人快活得要命的事情,都可能让另一些人去死,比如爱情、职位、钱。”他看看程欣,“说这些干吗?多没劲。”

程欣突然叫起来:“啊呀,你看那人怎么不见了?”

丁冬站起了身:“你瞎咋呼什么呀!那,那不是?”

那人果然还在,只是又往下漂了一段。

“他们怎么还不来?”程欣有点着急了。时间已经不早,太阳挂在大桥上面,像一个圆和一根切线。看上去金灿灿地眯着眼。这时候,江堤下的那条土路上传来了摩托车的声音。

警察来了。只来了一辆三轮摩托。他们原本以为会来一辆110警车的,可是只来了一辆摩托,两个人。

两个警察一老一少。老的那个问:“是你们报的警吧?你们是干什么的?”

丁冬说:“我们是来钓龙虾的。”

“我不是问你这个。你们什么职业?”

程欣说:“我们是记者。他是《麦城日报》的,我是晚报的。请问您贵姓?”

“我姓张。他姓李。”老警察显得有些不耐烦,也许是怪记者多事,要知道这是个星期天,“好,带我们去看看吧。”

这次是丁冬走在前面。他们走了约莫十分钟,丁冬往前一指说,到了。

江湾避风,浪不大,水流把那具尸体往岸边冲了一点,看上去离河岸大概还有十多米远。这时他们可以清楚地看见那具尸体的样子了。他伏在水里,头和背露在水面上,看不见脚。头发漾在水面上,不长,是短发。

警察小李打开了随身带来的一个帆布包,往外面掏东西:一台照相机、一个公文夹、一条带钩的细铁链子。程欣和丁冬挨在一起站着,看两个警察忙乎。

小李拎着链子走到水边,对着尸体的方向使劲一甩,偏了,什么也没勾着,只溅起一片水花。臭气也散出来了。他收回链子,皱着眉头再一甩,这次勾住了,勾着的是腰带。尸体缓缓地向岸边漂来。他冲后面喊:“老张,来帮帮忙!”

几分钟后,尸体躺到了岸上。黄褐色的臭水淌了一地,臭气把程欣和丁冬逼出老远。

“我们可以走了吧?”程欣问。她止不住地反胃。丁冬感到她还有点发抖。

“现在还不行。我们马上就好,等会儿我们一起走。”老张说。

“我们就在这看一会儿吧。”丁冬说。

“你要看你看!我要走了。”程欣挣开了丁冬的手,独自往上风口走。她以为警察会制止她,但他们没有。她走到闻不到臭味的地方,站住了。她把目光转到大桥那边。夕阳把大桥映得红通通的,好像着了火。

尸体大概已经泡了好几天,样子很吓人。连丁冬都不敢再看第二眼。警察的动作很麻利。小李戴着手套在死者身上所有的口袋掏了一遍,他大概是想找到足以证明身份的证件,但是没找到。他只从死者裤子口袋里掏出了一团烂乎乎的纸,把它小心翼翼地放在夹子里。老张也把头凑过去看,两个人对视着摇了摇头,把夹子放在地上。

“那上面写的什么?”丁冬忍不住问。

没人理他。老张开始拍照。近景、全身、特写,拍了不少。小李把尸体翻过来覆过去地配合他。丁冬奇怪的是,他们对尸体的手脚似乎特别感兴趣,还把胸前的扣子解开,拍了不少。

这一次丁冬没有再问。他对夹子里的那张纸更感兴趣。他悄悄走过去,把地上的夹子揭开。纸差不多已经成了纸浆,他看不清,只有一个“女”字,似乎还隐约可辨。小李早注意到他了,回头说:“你能看见什么吗?你能看见那就怪了。我们回去要做技术处理的。”

丁冬悻悻地把夹子放下了。他回头看看远处的程欣,见她正不耐烦地用手抽打着身边的芦苇,立即觉得自己已经冷落她太久了,急忙走过去。

“你兴致倒是高得很嘛!你怎么不帮他们弄弄?”程欣不满地说。

“不是你要报案的吗?又不是我要待在这儿,他们不让走,我有什么办法?”丁冬争辩说,“喂,你知道那上面写的什么?‘女’,一个‘女’字!”

“‘女’什么?”程欣好像稍有了点兴趣。

“看不清。女人?女同事?女流氓?女妖怪?女魔鬼?还有……”

“你瞎说什么呀!——还有,女儿。”程欣笑着有手往丁冬腰间一戳,“女杀手!”

丁冬也笑起来,捏住她的手说:“这‘女’什么,可是挺重要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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