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水(外二篇)
作者: 韩东我终于住进了新房子。
房子是我用一生的积蓄买的,房产证上写的是我儿子的名字。也就是说,我寄住在儿子家里。我是儿子的租客,每月需要交房租。搬进新房子以前,每个月我都要给儿子零花钱,但现在不给了,零花钱变成了房租,儿子接受起来就更加心安理得。
别以为我是受儿子的逼迫,根本没有这回事。从小到大,他没有伸手向我要过任何东西。当然了,我也从没有短过我儿子。还没等他要呢,所有的东西都到了他面前。儿子也从不感谢。他来者不拒,不当回事儿。说实话,我很欣赏儿子的这种态度。
这次买房也一样,原以为儿子会拒绝(我送他房子),但是没有。后来我觉得儿子总归会说点好听的,他也没有说。儿子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只是顺手在合同上签下自己的名字。于是我就放心了。
现在,他好歹有了自己的房产,可以在里面结婚,也可以不结婚就过一辈子。房子也足够大,就算以后我死了,我住的那间也可以租给其他房客。也就是说租金是不会断的,我儿子从此有了固定收入,就像拿工资一样。
买房、赠房,包括充当第一任租客,是我对儿子今后生活的安排。从此我就可以高枕无忧了,死的时候也能安心地闭上眼睛了。
还有一点值得一说,我儿子是真心实意把这房子当成自己的了。从装修到买家具都是他拿主意,我跑腿。房间是按他的要求布置的,家里的一切都由他做主。虽然两代人的审美有差异,我还是成功地管住了自己,没有多插嘴。并且由于是新房子,儿子开始施行“新政”(儿子说,以前那是没条件,也不值当),比如进门之前不仅要换鞋,还得换全套衣服。带进家里的东西的外包装需要经过酒精消毒。睡觉之前还要再换一套睡衣,否则就不能往床沿上坐。这是对我的规定,已经很宽松了。我儿子的房间则房门终日紧闭,自从搬进新家我只误入过一次,当时真的被惊到了。里面纤尘不染,一切都在放光,同时我闻到了一股让人心慌的香味,简直不像是凡间……我儿子承认他有一点点洁癖,我却觉得自己过上了高尚生活。
如果你觉得我儿子过分脱俗,或者有一点女性化,那就错了。新家里的所有电器都是他在捣鼓,安装插座、调试电视……由于我们住的是高档住宅,家里有锅炉、地暖,大门上装的是电子锁,这些也都是我儿子负责。我在家的任务就是每天晚上做一顿儿子喜欢的饭菜,每天两到三次去楼下扔一下垃圾(我们家里不会长时间存放垃圾)。大概正因为如此,那天早上停水了我没有及时发觉。
天没亮我就起床了,去水池边洗漱。水龙头没有流出热水,但冷水是有的。我用冰冷刺骨的冷水洗了脸,刷了牙,当时我儿子正在睡觉,总不能把他叫醒问热水的事吧?我非但没有叫儿子,连房子里的灯都没有开。我轻手蹑脚地拾掇了一番,提上电动车的蓄电池就下楼去了。临出门前,我向儿子房间门的方向看了一眼,黑乎乎的,其实什么也看不见。这也是惯例了,看上一眼我就安心了。
到了街上,感觉奇冷,想起来天气预报上说,今天大降温。即便如此,我也没有把降温和家里没有热水的情况联系起来。龟缩在电动车的围挡后,我一路骑到了单位。如果是平时,我会去途中一个固定的早餐摊子上吃早餐,但真的太冷了,经过的时候我犹豫了一下,就没有停车。我觉得鼻子都快要被冻掉了,灌满冷风的口腔已经麻木,哪能喝得下热粥呀。
到了单位我就没事了。办公室里有中央空调,甚至比我的新家还舒服。我烧开水泡茶,拉开写字台抽屉,找出不知道什么时候谁送的一包喜糖。打开花里胡哨的包装,里面有几块糖果、巧克力、饼干。我就着热茶,把这些零嘴全吃了,权当早餐。随后,我打开电脑,开始一天的工作。
我的工作,就是填写那些永远也填不完的表格。自从我二十四岁走上工作岗位,就一直在做这件事。几十年如一日,由手写填到一本大簿子上到敲击键盘在电脑上制表,我也从六七个人一间的办公室混成了一人一间单独的办公室。我虽然有职称,但手下并无兵……正胡思乱想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
是我儿子。他竟然一大早给我打电话,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还没等我开口,儿子劈头盖脸就问:“是不是停水了?”
我说:“没有……”
儿子问:“你走的时候水龙头里有水吗?”
我照实回答:“没有热水,但有冷水,我用冷水洗的脸……”
“没有热水,也就是说你用的水是水管里残存的,你用它洗了脸,我怎么办啊?”
“啥、啥意思?”
“啥意思,家里的水管被冻住啦!”
儿子的电话大概有三层意思。一是向我求证,家里是不是停水了。二是通知我家里的确停水了,水管被冻住了。三是责备我,为什么不及时告诉他,而且还把水管里残存的水全用光了。
“这怎么可能,”我说,“我们买的是高档楼盘的房子。又不是几十年前。那会儿寒潮一来水管就会被冻住,要预先存水,或者晚上临睡前松开一点水龙头,让水龙头滴水,这样水管就不会被冻,水表还不会转。以前很多人家都是这么偷水的,三伏天也这么干……”
“你说这些有什么用?冻住了就是冻住了。”
儿子的话让我回到现实中,意识到现在不是忆旧的最佳时机。水管一旦冻住不像水管坏了,可以马上找人修。要等到天气自然回暖、冰雪消融,至少也需要三五天吧,这期间我儿子怎么生活?
我首先想到的是从楼下提水。以前,我年轻的时候就是这么干的,可现在我已经快六十岁了,明年或最多后年就面临退休,再也没有从楼下往上一趟趟提水的体力。何况我们住二十八楼。当然了,有电梯,从一楼上到二十八楼一分钟不到,就像做梦一样一恍惚就到家了。但,即使能找到愿意借水给我们的邻居,家里也没有备提水的塑料大桶呀。我儿子又是一个用水大户,一两桶甚至三四桶水不够他用半天的……于是,这一方案就被我否决了。
我想到的第二个方案是让儿子来我办公室住。反正办公室里只有我一个,还有一张我平时睡午觉用的折叠床。但我估计儿子不会愿意。三十多年了(我儿子三十四岁),他从来没来过我们单位。况且,办公室的条件以及卫生状况儿子肯定接受不了。第二方案和第一个方案一样,只是在我的脑子里转了转,我并没有真的说出口。
第三个方案是去酒店里开房间,住三五天到一个星期。酒店差了还不行,我同样说不出口,至少也得是四星级以上吧。
“那就找一家好点的酒店过渡一下,”我说,“费用我来出。”
贵是贵了一点,但毕竟是非常时期。我暗自盘算了一番,这笔钱我还是出得起的。再说了,我的钱就是我儿子的钱,花在他身上也不算浪费。
我的眼前浮现出那宽大、方正、厚实的床垫,以及一天一换的雪白的床单,满心以为儿子会欣然接受。没想到他回答说:“酒店哪能住啊?我不去!”
儿子的意思是酒店不如我们的新家,这让我感到非常欣慰。可问题没法解决,新家没水怎么住人呀?
其实我儿子早有安排,打电话来并不是问我怎么办的。儿子告诉我,他已经在附近的超市里网购了六大桶桶装水,而且水已经送到了。本来他想多买几桶,由于停水并非只有我们一家,超市的大桶水已经售罄。那些小瓶装的水又没有人送。我儿子说,六大桶水勉强够他几天的饮用、洗漱、浇花和冲马桶了,但是没法做饭。他让我吃完晚饭再回家。
我儿子也不是没有考虑我,他说:“晚上回家你可以喝水,但不能上厕所,尤其是不能大便,不然没有水冲马桶。”
我问:“那你怎么吃饭?”
“这你就不用管了,我叫外卖。”儿子说,“吃饭事小,最重要的是排泄,你在单位里解决了再回来,千万记住!”
我说我记住了,于是我儿子准备挂电话。“等一下,”我说,“我想问你一件事,今天你怎么会起这么早呢?”
“我哪天不起这么早,你不知道而已。”
“没有必要呀,你可以多睡一会儿……”
“不起这么早,家里谁收拾,怎么保持卫生清洁?”
我还有一个问题,但是没敢问。就是,既然儿子每天都起这么早,为什么不和我一齐起床呢?这样我也可以在家里做一顿早饭,爷儿俩一块儿吃。看来他是不想见到我,见我的时间越少越好。我前脚一出门,他后脚马上就爬起来……
我的生活很有规律,什么时候吃饭什么时候睡觉,时间都是固定的。大解也不例外,不仅时间固定,地点也只有一个,就是我们单位的厕所,甚至蹲坑的坑位也从无变化。换一个坑位我是无论如何也办不成事的。因此儿子的要求对我来说毫无问题。
放下电话,我便往单位公厕踱去,因为恰好到了我大解的时间。到了地方,摆好姿势,这才发现我竟然没有便意。我并不着急,心里想,八成是今天早上没吃早饭嘛(那几块糖果、巧克力、饼干不能算),肚子里没货。要不是冷风从蹲坑的坑洞里往上直冒,光腚被冻得受不了,我还会再坚持一会儿的。我提上裤子回到办公室,自忖有的是时间。
中午我去食堂吃了饭,回办公室后打开折叠床睡了一会儿。起来后我又去了厕所,仍然没有便意,无功而返。至此,我有点担心了。
我从来都是饭后大解,当然了,午饭不同于早饭。我开始后悔今天没有吃早饭,或者上午在厕所里应该多蹲一会儿的。我的心思已乱,整个下午不停地往厕所跑。几次都碰见隔壁办公室的一个同事,此人前列腺不好,也不停地上厕所,自然都是小解。
前列腺和我打招呼:“闹肚子啊?”
我说:“是是,天气太冷,可能是受凉了。”
他说:“您老多保重,千万不要转成慢性病。”
这他妈的是什么意思?
当时我想到了一句话,叫“欲速则不达”。也许我太紧张了,越是想解决问题就越是解决不了。下午四点以后,我就不再往厕所跑了,想小解也不去,就那么憋着。
傍晚六点下班,按原计划我得在食堂里吃完晚饭再回家,但吃还是不吃呢?这的确是一道天大的难题。如果我去吃晚饭,有可能饭后大解(似乎有这样的规律),但如果吃了还是不见动静,囤在肚子里回去就更危险了。权衡再三后我决定不吃,就这么在办公室里待着。窗外这时已经黑透,我能感觉到渣土车驶过立交桥时传过来的震动。
晚上十点三十分,我仍然毫无便意。我想起,以前参加单位组织的旅游,在湖光山色间也有过几天便秘的经历,换个环境生理规律就有可能被打破。不论今天气温陡降算不算换环境,规律被打破确是有可能的。
我问自己:“你真的不想大解吗?”
我回答:“真的不想。”
我又问:“不是问你思想上想不想,思想上你当然是想的,还巴不得呢——我是说身体,身体有没有大解的想法、意思、愿望?”
我回答:“的确是身体不想,一点那样的愿望都没有。”
“真的一点都没有?”
“真的一点都没有。”
“今天晚上你都不会有那样的愿望吗?”
“应该不会有。”
“你确定?”
“我确定。”
追问再三以后,我这才离开了办公室,骑着我的电动车,一路冒着严寒回了我儿子家。
家里一切如常。儿子给我倒了一杯水,递过来。以前他从没有这么干过。我想,这是他给我的今晚用水的定额吧?但我还是很高兴,甚至有点受宠若惊。喝了那杯水我就进了自己的房间。整个过程中我一直在问自己:“你真的不想大解吗?真的没有便意吗?”每次的回答都很肯定:“我真的不想大解,真没有那个意思。”
我脱了睡衣短裤(我有裸睡的习惯),在黑暗中小心翼翼地躺下了。我一心以为,这个夜晚就此可以安然度过了。等于说,我已经把自己的路给堵死了。
你想呀,如果我没有脱睡衣,或者像刚进门那会儿那样没换鞋子,万一有了便意即可以迅速下楼找厕所,实在找不到也可以在没人的地方解决。当然了,现在我脱得精光也可以再穿上衣服,但毕竟不是小伙子了,行动起来没那么方便。我一面这么想一面把脱下的衣服尽量放得离自己近一点……
下面的事你肯定猜到了,它还是来了。突如其来,毫无征兆,就像发生在梦里,就像在梦里我找不到厕所……我全身赤裸着窜出房间,奔进对面的厕所,直到降落在踏实的马桶上,我都还在怀疑这是一个梦。随后我听见了喷溅声,真是畅快啊。我一边感受着排泄的畅意一边意识到并非是在做梦,但这比噩梦还令人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