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春纪事

作者: 谢络绎

她腰肢晃动,是个柔美的人,声音却低沉有力。

她问,有没有给男士送的花?朋友过生日。说话间,她扫视货架上已经包装好的花束,手指冲一束在边角摆放的、夹杂着向日葵的花,点一下说,这个给我。从进门到扫码付款,再到抱起花束离开,前后不过两分钟。我还没有看够她。她戴一条格子围巾,高挑、打眼,像个明星,主要是淡定,明明在赶时间,却只是让人觉得利落,没有一丝鲁莽和慌乱。我禁不住透过店铺的落地窗看她。她折去隔壁的修车行,又很快回到我的视线中。车行老板老杜也跟进来,冲她的背影赔不是,好像是车还没给人家修好。

第二次来,她上身套一件黑色短款羽绒服,底下是灰色运动裤,手里拎着最为普通的那种红色塑料袋,里面装着两只细长的瓶子,看不清是什么。她戴着蓝色口罩。要是单纯想要一种时髦的效果,黑色口罩可能更合适一些。我常见一些漂亮小姑娘那么戴,有时候遮住半张脸,有时候拉到下巴上,像是帽子的绑绳。总之有些神秘和酷酷的劲儿。

感冒了?我问。

她摇摇头。她买了好几样花,还看中一只花瓶。她一个人拿不了,我得帮她送回家。

不远,就在这个小区。她侧脸向右扬了扬。

我们店的客人,除了网上的,便是这个小区的。当初将花店选在这里,也是看中小区条件不错,有购买力,而且交通便利,接网上预订往外送货的话也方便。

我抱着花瓶和两捧玫瑰跟在她身后。

她将红色塑料袋套在手腕上,腾出手护住一大枝未开花的雪柳和一打冬青。她没什么话,连路怎么走也不多说,只是每到一个转弯的地方就稍稍停一下等我。

小区的房子属于精装修,但也有业主不喜欢,敲掉重装了,我看到过好几家这样的。她的家什么也没动,常用的居家用品也没有几样,摆在门口的拖鞋只有一双女式的。这应该是她临时歇脚的地方。

她把我手中的花接过去,说了声谢谢。我转身回去。她在我身后,一直没有关门,我以为她站在门口整理花束,却不想她叫住我说,回去多备些口罩,花店最好早点关,反正要过年了。

我都快走到电梯口了。我回过头看她。她接着说,我今天出去是转着找药店的,买了两瓶消毒水,看你们店开着,顺便带些花回来。

我不太明白她在说什么。她对我的无动于衷有些失望。

这两天没听到什么吗?她说。

没什么特别的吧。我回。

她摆摆手,关上了门。

回去的路上,我拿出手机边走边刷。

婆婆在家人群里又发了一遍吃年饭的时间跟位置。往年我们都是在自家餐馆吃年饭。早些时候公婆提前退休,开了个不大不小的餐馆,人气一般。老公跟我结婚后接手餐馆,去年,我们将店面重新布局装修了一番,生意突然火起来。到了年底,年饭预订排得满满的。这样我们便将自家的年饭订在了别处,时间是三天后,大年二十八晚上。朋友圈有人晒爸妈挂在阳台上的腊肠;有人晒路边摊摆在地上售卖的春联,说刚刚买了几幅;还有人就发了四个字:无心上班。每个人都在等着过大年,按部就班的日子也显得甚为欢腾。

还是那句话,没什么特别的。

这时候小舅妈在家人群里回复说,小舅发高烧,好几天下不去,今天刚到医院住下了,年饭可能吃不了了。婆婆立刻问她是哪家医院,下午去看他们。小舅妈说不用了。她不再作声,其他亲戚问话,她也一概不理会。

我慢慢走回店里。

店员小文在为一个客人包扎花束。客人很健谈,与小文聊着什么。我心不在焉地听了一会儿,从店里出来。我觉得还是应该给老公打个电话。

临近中午,他正在忙,接电话的口气有些不耐烦。我说好像要出事。他说什么呀,能出什么事,我这边正忙呢。

其实我也不知道要说什么,那个女人要我去买口罩,她还买了消毒水,那就是说我也最好去准备一些。可为什么我就该照她说的去做呢?一种直觉?我第一次见她就觉得她不是一般人,她可不像正在店里的那位客人,那么爱找人讲话,跟小文扯来扯去,声音大得我站在店外都能听见。她不一样,她没什么话,给人感觉深不可测,又忍不住想去信任她。

再说,小舅的事怎么解释?偏偏这个时候病了。

我终于想起月初有人传SARS(非典)来了,没人当回事,SARS(非典)又不是没有来过,被降服了啊。后来又有人说这是一种新的病毒。这消息就好像小孩子捣蛋一样不惹人正眼瞧,很快就被淹没了。那时候老公关注的是美伊之间会不会有战争,他说真要打起来了他就把店关了,去前线。我说你太扯了,这跟中国有什么关系,跟武汉有什么关系。他说,一开始都没什么关系,后来就会有。普通人的异想天开而已,人人都会说,说了就好像自己伟大起来了。我也就笑笑。我问他,你要是去了,我跟小美怎么办?他说我在家你们才会有事,男人们都窝在家里,像个女人一样,那才会有事。我出去就是为了保护你们的。我被他说得也进入了特定的情境之中,有那么一点感动,但又觉得这跟我想要的答案有些出入。被理想主义和英雄主义玩坏了的大男子主义,我调侃道。这些事到现在都找不到影子了。人们眼里只有过年,只等着吃喝玩乐一番,不如此,到了春天,想做的事便没有力量去做一样。

我想不出还有什么。

老公说没事他要挂电话了。

这时候我听到有个声音压过他身边的嘈杂,显得很突出,一个女声,叫他,季总季总。

我太知道这个人是谁了,花店没开起来之前我就要老公把她炒掉,我们吵翻了天,老公答应下来。后来我做花店,精力顾不上,这事就放下了,中间每次去餐馆,果然见不到她了,我便也不再提。怎么突然又冒出来了?我挂断电话,原地站着。

老杜手下的人在不远处洗车。水枪里的水飙到车上,冲下许多尘土。那一刻阴着的天似乎突然开了口,四溅的水花亮得像珍珠一样。仿佛是被这样微小而易逝的美好启迪了,莫名其妙地,我一面觉得一切都很安详,一切又充满了危机。这促使我到底还是去了趟药店。

等我回来,那位客人还在跟小文聊天。我说不好意思我们要关门了,客人这才抱着花走了。小文说还没见你这么赶人的。我说不是,是真的要关门了,提前放大假。你一会儿盘点一下,大部分货送到餐馆去,让他们布置台面,少量留下来,我自己再看两天店,你明天就回老家去吧。我塞给她一包口罩。小文很高兴,几乎要跳起来。但她不要口罩。她说我要这个干什么。也是,我无法将我微妙的担心一五一十转述给她,我自己都没有把握。我通过微信给她发了个红包,说,新年快乐。她这才心满意足了。

下午四点,我开车去餐馆送花。路上看见一家药店,我进去又买了一些口罩和消毒水,一起带到餐馆。

这是干什么?老公问。

全力支持你的事业,我说。

我环顾四周,没有看见丽丽。

听到我要服务员都戴上口罩,老公睁大了眼睛,说,你开玩笑吗?

我把老公拉到一边,悄声告诉他那个女人的事。

荒唐,老公摆手要走,说,那人怕不是个神经病吧。

小舅都住院了,我说。

他本来就身体不好,老公说。

其实我也觉得将两件事放在一起想很牵强,可我就是放不下。那个女人说话的样子始终在我眼前。她戴着口罩,像个医生,穿的却是黑色的衣服,又像个病人。我觉得就连这一点也充满了暗示。

我径直走到装口罩的箱子前,宣布即刻起每个人都要戴上口罩工作。我是老板娘,只要老公不反对,没人敢说什么。大家开始排队领口罩。在他们当中我看到了她,那个在电话里大声叫季总季总的女孩。

丽丽回来了?我显得很轻松的样子问她。

她没有一点不好意思,说是啊,咱们店年饭太火了,人手不够,我过来帮忙的。站在她身后的一个服务员伸长脖子,用一种刻意的调皮语气说,是我找她来的。

他们谁也不知道我对丽丽有意见。有一天,我在店里看见她,越看越不对劲。她长得太好看了,性格也是风风火火,十分活跃的那种,很招人。我觉得让她在店里待着,总有一天她要么跟我老公好上,要么跟店里来的哪个客人好上。也许已经好上了。我觉得老公看她的眼神已经不对了。那阵子我像个疯子。我没有任何证据,但就是要闹。老公一回家我就跟他闹,说他跟她肯定有一腿。老公抱着头,说刚刚生了孩子的女人都这样吗?他答应开掉她。

那么,现在呢,这是什么情况?

我继续发口罩,看着他们都戴上。

老公早就试图打断我,想要解释什么。最后他跟我一起出来。我要上车,他拦住我说,人手不够,他号召店员去找人,亲戚、同乡,知根知底就行,工资比平时翻一番,春节七天按照国家规定的三倍来,就这么着,昨天、今天来了七八个,他也是中午才看见她的,也很意外,但已经不好让人立刻就走了,总要瞅个什么差错再说吧。

我尽量做到理解,但坏情绪怎么都散不掉,它令我守不住阵脚。我不停地想,他们会不会一直在联系,他们到哪一步了,他为什么就不能让她立刻走人,他还要维护她吗?我开车去婆婆家接小美,完了并没有回家。我在路上买了一些小朋友用的必需品,回到花店。花店二楼有两张床,一张小文住,一张供我中午休息用,现在小文走了,空间更大了,我跟小美住几天一点问题也没有。我不想跟老公吵架,我想先在这里消化一下,静观其变,看是不是过两天他找个由头就让丽丽走了。要是这几天我自己能想通,丽丽其实并没有什么危险,一切都是我的臆想,那更好。

第二天,我注意到路上往来的行人中有些已经戴上口罩了。

一个骑手过来取花。他跟我说,不晓得都在怕什么。他是不情愿戴口罩的,但大家好像都准备好了要戴,他说,那样的话,真是烦透了。

到了晚上,老公回到家见我和小美都不在,就问我们是不是在花店。我说是。他竟然什么也不问,只让我们早点睡。好吧,那就这样吧。我将手机关机。如我所料,第二天一早他就来花店找我们了。他看到我似乎安心了许多。我不想搭理他。他揉了一下鼻头说,情况不对,好多人在退年饭。我一下子就忘记了还在跟他冷战的事,要他赶紧回餐馆处理退订,我去婆婆家给两位老人送口罩。

出了门,我发现就连老杜也戴上了口罩。

人传人啊,老杜在跟一个来洗车的人说,到底是怎么个传法呢,口罩就一定管用吗?我想起那个女人好像有车在老杜那儿修。我问老杜,上回有个从我们店出来的,直奔你们家,戴格子围巾的一个女的,你还跟人赔不是,她的车修好了吗?老杜扬起头想了一下,很快点头,说,修好了,没见她来取。不知为什么,听到那个女的还在小区住着,我就很安心。

去婆婆家前,我打电话告诉她一会儿要过去。她说其实你不必专门跑来一趟,反正明天晚上咱们要吃年饭的,到时候你把口罩带过来不就行了。我说年饭怕是不能吃了吧,政府不是建议大家都待在家别动吗?我连回我爸妈家的计划都取消了。她说,哪有那么吓人,你不回去也就不回去了,等这段时间过去再说,我们的年饭还是要吃的,吃个饭有什么要紧。

我向老公求助。电话一通,他抢着说,喂,搞邪了,年饭已经退了三分之二了。我说你老娘就属于另外三分之一,她跟我说明天的年饭照吃。老公说我去跟她说,这不是开玩笑吗?过了一会儿他回拨过来,说,年饭不吃了……小舅去世了。

小舅妈迟迟不回复大家的问话我就觉得有问题。

小舅进医院前情况已不妙,小舅妈也感染了,他们两个,一个在重症监护室,一个在普通病房。他们唯一的儿子小辉,人在美国,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婆婆马上拉上公公和我老公去医院看小舅妈。医院里人满为患。好不容易找到主治医生,医生挥手让他们赶紧走。婆婆他们相互看了一眼,听话地转过身去。三个愧疚的人一起赶到殡仪馆,却也只能远远望着。小舅一个人孤独、潦草地走了。大家都有些懵,一个活生生的人,说好了还要一起吃年饭的,怎么一下子就没了,在这个世界上不存在了。

餐馆那边仍有客人坚持吃年饭,一直到第二天下午,老公才全部处理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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