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世

作者: 于怀岸

湘西王陈渠珍乃一介武夫,却著有一部传世之书,叫作《艽野尘梦》。当然,说它是一本传世之书只是我自己的一种愿景,至于它能否真正“传世”下去,还得经受严酷而漫长的时间检验,现在无从断言。这本书在上世纪四十年代甫一出版,就得到著名史学家任乃强先生极力推荐,称之为“人奇、事奇、文奇”的三奇之书,几十年来虽也曾有过几次再版,但那区区几千册的印量投入庞大而杂乱的市场,就像几粒石子丢进大海一样泛不起一点的漪涟,它的命运就如同它的著者陈渠珍这个人一样,早已湮灭在历史的烟云里,很少再有人记起或者谈论。就算偶尔有人提及,哪怕是有名之人,那也不过像沼泽地里“咕咕”冒出的一两个气泡,在广漠的旷野里连只过路的鸟儿也听不到。我之所以希望它是一本传世之作,是因为此书中记录了我曾祖父的行状。尽管曾祖父的名字只在此书最后一章的最后一页出现,只有总共不到二三百字的描述,却是迄今为止我所见过的记录曾祖父最真实、最生动也是最可信的文字。我从未见过曾祖父,因为年龄悬殊太大——我们的出生年月相差了近百年,注定我们缘悭一面。因此我希望《艽野尘梦》能够流芳百世,那样再过一百年或者一千年,我的后人也能像我现在一样从这本书里读到他们祖先的事迹,了解到我们家族的先人也曾经活生生地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而不是神龛上面目模糊、一副冷冰冰神态的祖宗相片。再说相片这类东西不可能保存百年千年,过不了多长时间就会被腐蚀得一碰就掉渣,哪能跟鲜活的文字记录相比?自然也更无法像文字那样持久不朽。更何况,我们家的神龛上并没有这样一张相片供奉着。我们这一辈家族中的所有人都没有见过曾祖父的相貌,他长什么样儿,他的神态和气息,我们都无从得知。

在《艽野尘梦》一书的最末一页,陈渠珍写道:

知邻居有董禹麓君,湘西永顺人,久游秦中,任某中学校长,又兼督署一等副官。为人慷爽好义,同乡多敬仰之。余次日过访,未遇。晤其同居张慕君,为历阳人,与之谈,尤亲洽。未几禹麓归,延至厅中坐。禹麓沉默寡言笑,学通中西,质直无文,余甚敬之。自后,时与慕君过从。禹麓事繁,亦不及再晤矣。……余抚(西原)尸号哭,几经皆绝。强起,检视囊中,仅存票钱一千五百文矣,陈尸榻上,何以为殓,不犹伤心大哭,继念穷途如此,典卖已空,草草装殓,费亦不少。此间熟识者,惟董禹麓君颇慷慨。姑往告之。时东方渐白,即开门出,见天犹未晓。念此去殊孟浪,又转身回。见西原瞑然长睡,痛彻肺腑。又大哭。移时,天已明,急趋禹麓家。挝门甚久,一人出开门,即禹麓也。见余仓皇至,邀入坐。“君来何早?”余嗫嗫久之,始以实告。禹麓惊问曰:“君余若何?”余犹饰词告之曰:“止存钱五串耳。”禹麓蹙然曰:“似此,将奈何?”略一沉思,即起身入内。有顷,携银一包授余,曰:“此约有二三十金,可持归为丧葬费。”又呼其内戚罗渊波,为余襄理丧事。余亦不及言谢,偕渊波匆匆回,渊波途中告余曰:“禹麓实一钱莫名。兹所赠者,乃其族弟某服羊寄存之物也。”余唯唯,亦不知如何言谢……

这段话是记述他从西藏历经千辛万苦逃出来流落西安时的境遇。看过《艽野尘梦》一书的读者都知道,辛亥革命后陈渠珍带领一百一十五名湘黔籍官兵返回中原,被叛军一路追杀,误入绛通大沙漠,过通天河,经柴达木盆地,断粮七月余,茹毛饮血,到达兰州(一说西宁)时仅剩七人活命,包括他自己和藏女情人西原。至西安,身无分文,数月后,西原染病殒命,无钱殓葬,曾祖父董雨麓慷慨赠银三十七两,他才得以体面安葬一生最挚爱的女人于大雁塔附近荒野。不得不佩服陈渠珍这个武夫是个真儒将,一手好文笔,寥寥数语不仅写出了自己的凄惨无助求告无门的困顿,也把曾祖父董雨麓沉默寡言和慷慨侠义、乐善好施的性格写活了。仅凭这段文字,我觉得曾祖父当年赠他三十七两白银就不亏矣!当然,曾祖父跟陈渠珍的交集这才刚刚开始,此后他们还有多次相见和合作,陈渠珍能创造出很长一段时间内海清河晏欣欣向荣的新湘西,可以说有我曾祖父的功劳。曾祖父后来命运的大转折,也可以说与陈渠珍有着很大的牵连。

曾祖父姓董,名明铭,字雨麓,亦作禹麓或玉楼。1876年,即清光绪二年,出生于湘西永顺县列夕镇。这里所说的镇是现在的行政区域名称,清朝没有设置镇一级的行政机构,那时的列夕大约只是一个保。但那时的列夕已是个繁华的集镇,这是确凿无疑的。此地地处酉水河与猛洞河交汇的岬角之上,是一个大码头,湘鄂川黔四省边区至少百分之二十左右的桐油、生漆、五倍子等货物皆要由此地老码头上船,进沅水,下洞庭,入长江,物流畅通,商业繁荣。据《辰州府志》记载,同治年间列夕已达二千左右人口,商行林立,店铺满街,形成了一个较大的集镇。列夕旧时的繁荣还可以找出一个佐证,即曾祖父出生半世纪之后的民国二十七年(1938年)湖南省划分了十个行政督察区,永顺属第八区,全县设两个镇十九个乡,这两个镇就是县城所在地灵溪镇和列夕镇。我们董家是开商号的大富户,整条街上百家商号铺面大多数是我们董家人的,老码头河面上的货船一半以上也是我们董家的。那时我们董家富到什么程度,是否日进斗金,现已不可考,但也不是无据可查,光绪元年重修的董氏祠堂一直到百年后的上世纪八十年代依然是列夕镇上最宏伟的建筑,这是我曾亲眼见过的。董雨麓的父亲叫董光辅,我们这一辈人要叫他老太爷,是族里辈分最高又是能力最强之人,他既是族长,也是所有家族商行的总坨主。董雨麓后来能四处求学、出洋留学,跟家里的经济基础是密不可分的。我小时候听老辈人说过董雨麓的故事,他出生时并无异象,但出生后却与众不同,表现之一就是他对水相当喜欢,刚满月时洗澡若是没有一满盆水浸没整个身子,他就哇哇大哭,声震屋宇。三岁时,他就要用杀猪用的大桶洗澡,不论春夏秋冬,每天都洗,洗时必一人,且紧闭房门,一个时辰之后才会出来。有一次,老太爷不放心,往门缝里一瞧,顿时吓昏了过去。家人摇醒他后,他说看到澡盆里有一条大鲤鱼在欢快地跃动,背鳍和尾巴弹出澡盆尺许。直到现在,我们家族的人还在流传董雨麓是鲤鱼精转世的说法。这当然只是个传说而已,不可能是真的。但董雨麓确实从小表现出超乎于常人的聪慧,他骨骼粗大,动作敏捷,爱好运动和武术,很小时家里人就特意请了拳师栽培他,到少年时,已练就了一身好武艺。关于董雨麓是个武林高手,除了我们《湘西董氏族谱》有所记载之外,《永顺县教育志》一书中“董雨麓”词条上也有记载:

董明铭字雨麓,1876年生于永顺列夕,清末先后毕业于湖南陆军小学,湖北武备学堂,又去日本专习体育,对传统武术和日本柔道有较深研究,刀枪棍棒样样俱能,尤善轻功,可作壁上行……(《永顺县教育志》第198页,永顺县教育局修志办公室编,1987年11月)

老太爷请来给董雨麓授艺的拳师是严克师傅。他是个僧人,个头矮小,身形精瘦,习的是南拳,最厉害的功夫是铁砂掌和金刚拳,轻功也异常了得。南拳灵活多变,注重短打,攻击性强,是从明清直到民国很多军队用来训练士兵的搏击术之一。董雨麓无疑得了严克师傅真传,在后来的咸阳保卫战中他能以一敌百,威震关中,即得益于小时候严克师傅对他的悉心栽培,以及严苛的训练。现在说起严克师傅,已无人知晓他的名字,但他还有另外一个非常著名的身份,说出来可能还能唤起一些上点年纪的人的记忆,即他是自然门大师、南北大侠杜心武的父亲杜桂珍的师弟,也是杜心武的武术启蒙教师。

董雨麓跟杜心武是同门师兄弟倒真有很大的可能性。小时候我曾听家族的老辈人说过,董雨麓跟杜心武自小义结金兰,是拜把的兄弟。我们永顺列夕离杜心武的老家慈利县江垭镇杜家村,少说也有二百多公里,且不通水路(那时更没有公路),杜心武与董雨麓若真是金兰之交,这其中必有一个牵线之人。这人多半会是喜好云游的严克师傅,要么他带董雨麓去过杜家村,要么杜心武来过我们列夕看望他。董雨麓跟杜心武金兰之交,除了家族长辈亲口所说及湘西民间传闻之外,我没查到任何史料记载。直到有一年我无意中碰到杜心武的一位侄子,他亲口告诉我后,才得以确认。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某年,我在张家界市(那时还叫大庸县)一个叫作关天坪的地方做民工,修水渠,这地儿就靠近慈利县江垭镇,后来才知道我擦汗时一抬头就能望见杜家村瓦背上袅袅升腾的炊烟。那年夏天,我们工地上经常有一个七十多岁白须飘飘、精神矍铄的老头儿来找工头下棋,他们蹲在刚刨出的新土不远的一株大树下,一下就是大半天。工头是本地人,姓关,五十来岁,膘肥体壮,胳膊上文着张牙舞爪的龙形文身,一副港台片黑社会大佬的模样,但他对那老头却毕恭毕敬。某日下午,那老头儿又来找工头下棋,工头进城买材料未归,老头就蹲在沟渠旁找我搭白。得知我姓董后,他饶有兴趣地问我是哪里的董家?我告诉他是永顺夕镇街上董家人。他有些吃惊地问我,你晓得董雨麓这个人吗?

岂止晓得,我说,那是我曾祖父。

他更惊讶了,说你是他后人,那你得叫我叔公哟。

因为之前我们聊天,我都叫他老伯。那时我已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壮年男子,叫他伯是没有错的。老人看起来面目和蔼慈善,不似那种尖酸刻薄之人,更不会无缘无故地托大硬要给自己长一个辈分。果然,没等我发问,他就激动地说,你曾祖父董雨麓跟我叔叔杜心武是拜把兄弟,按辈分你就不能叫我老伯,要叫叔公。

他提到的杜心武这个名字,对当年的我来说不啻如雷贯耳!那时这个名字红遍大江南北,已有两部以他为主人公的电视连续剧播出过,一部叫作《总统与大侠》,另一部就叫《杜心武》。尤其后一部是由香港制作、著名演员郑少秋饰演杜心武,更加闻名。人人皆知杜心武是孙中山的贴身保镖,是自然门第二代掌门人,是比大刀王五、燕子李三更加有名的南北大侠。老人说他是杜心武的侄子,年轻时一直跟着叔叔四处奔走,混口饭吃,叔叔去世后他从长沙回慈利故里定居。老人问我,见过你曾祖父吗?

我摇了摇头,说没见过。

我估计你爹也没见过,他说。

确实没见过,我答,听爹说我爷爷也只见过他三次面。

老人告诉我,他曾见过我曾祖父一面,在峨眉山一寺院里。抗战爆发前一年,杜心武受邀到成都警备司令部训练部队教官一月有余,期间带他上了一趟峨眉山,专程拜会董雨麓。

抗战前一年?我脑子飞快地转动,那不就是1936年吗?那时距董雨麓“下落不明”“杳无踪迹”已有十多年之久了!不管权威史料还是民间传闻,董雨麓最终结局都是“不知所终”“循隐山林”或“下落不明”“不知去向”这样语焉不详的字句。老人告诉我,那年他印象最深的是董雨麓已有六十岁,手里拿一根腕粗丈长的哨棒,微微一抖,棒梢就起了一团簸箕大的花朵。老人还告诉我说,他曾听杜心武提到过,当年若不是董雨麓召唤他东渡日本,介绍他跟宋教仁、黄兴相识相交,加入同盟会,他可能一辈子就是个镖局师傅,一身本事于国于民皆无用处。后来我查过杜心武生平,他是1909年东渡日本,考入东京帝国大学农林系。曾祖父比杜心武要早好几年到达日本,不说召唤,杜心武去日本,是受他影响,或在日本受过他的接待,以曾祖父豪爽侠义的性格而言,这种可能性较大吧。

那天,老人跟我聊了两个时辰不止,直到太阳落山我准备收工回三里外的工棚时,他才起身离开。第二天,工头没来,第三天也没来,一直到第七天,工头头上包着白帕才出现在工地上。原来工头是老人的女婿,跟我聊天当晚老人突发急症,第二天就仙逝了。他来工地,仿佛就是为了告诉我关于曾祖父的一点信息似的。

董雨麓少年时代即离家求学,所上的学校都是军校。据家谱记载,他先后就读过湖北武备学堂和湖南陆军小学堂,后留学日本。哪年留日的,读是日本的哪一所学校,家谱上语焉不详。家族里的老辈人都说他上的并不是什么体育学堂,而是日本陆军士官学校。但我查了很多资料,在清末入学的那几批留学生名单上,我没有找到他的名字。统计遗漏?可能性很小。他是用化名就读的吗?这种可能性倒是存在,因为董雨麓是被清政府通缉逃亡日本的,后来他又转行做了教育,脱离军界,既没有显赫的军功,更没有做成大人物,没有人专门去考证他的身世学历,他就湮没在名册上那些名字后面籍贯、事迹“均不详”三个字的小人物中了。

当然,他自己也就是一个小人物。

1904年,青年董雨麓在长沙参加了黄兴、陈天华、宋教仁创立的华兴会,并参与策划和筹备起义事宜,他跟老乡兼同学瞿方书负责联络常德和湘西会党,制定进攻长沙的时间和路线。起义泄密后,这年10月24日遭清政府通缉,躲藏几月后,于次年初逃亡日本。与他一起东渡逃亡的是同遭通缉的瞿方书,抵达日本后,瞿方书考入私立明治大学法政系就读,董雨麓考入日本陆军士官学校。退一万步讲,他即使没上过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综合史料来看,他也一定上过这所学校的预科——东京振武学校。董雨麓和阎锡山是同学,这是确凿无疑的,上世纪七十年代我们董氏祠堂改成列夕乡粮店时,从神龛夹缝里翻出多封阎锡山给他的信函。阎锡山跟董雨麓都是1905年抵日的,从阎锡山的履历上看,同年他考入东京振武学校就读,两年后正式入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学习。就算董雨麓没进过日本陆军士官学校,东京振武学校一定是就读了的,这才能跟阎锡山同学!从东京振武学校毕业后,董雨麓是入了日本陆军士官学校,还是进了其他的军校或大学,现在只得存疑。无独有偶,董雨麓的一个叫林修海的永州籍同学,生平资料显示他入了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同样在名册上查不到。更有意思的是,三年后,一个名叫蒋志清的青年也逃亡来了日本,先进东京振武学校,后入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因名册上没有名字,他的学历是否造假,百年来一直为人们津津乐道,争论不休。这个蒋志清,也是化名,他的真名是:蒋介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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