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凡的约会

作者: 亚历山大·麦考尔·史密斯

他俩跟从前一样,坐在露台上吃午餐。她切了好几片白面包——萨博迪娜夫人把厚厚的面包烤出了硬壳——跟火腿、橄榄和马苏里拉奶酪一起摆在盘子里。这是他最爱的午餐——他说过,只有在意大利才能吃到。他们父女俩就坐在花架下,俯瞰山谷、眺望远山。她喜欢把橄榄核扔到矮墙外面去,希望它们能够生根发芽,长出一片橄榄园;前几年扔下的果核已经在墙外冒芽抽枝了。他笑眯眯地看着她,慢慢地抿葡萄酒,午餐时他总会喝上一杯,她只喝大瓶装的矿泉水,瓶身上装点着检验员出具的各种证明。“帕尔马大学水生生物研究所,爱德华多·米利特洛教授证明,本瓶装水所含成分包括:钙……”

她很喜欢这些名称念出来的声音,也喜欢这些签名和这一门复杂又华丽的语言。“水生生物教授”到底干些啥?她在脑子里构建出一幢古老的大学楼,大楼幽冷的深处,隐藏着一个个冒着泡泡、飘着硫黄味的王国。

“我一到这儿就忍不住想睡觉,”他一边说一边伸手取面包,“意大利对我有魔力。”

她微微一笑:“啥也不干也没啥不好的。”

“我真的应该退休了,”他说,“这个地方就适合长住。一年几个月根本不够,住就要住上一辈子。”

他搁下酒杯,倒在躺椅上。

“你有什么计划啊?真打算上大学前就一直待在这里了?想好了?”他的声音听着懒洋洋的,却依然透着关切和焦虑。

她点点头。“我喜欢这里啊,”她说,“一直都很喜欢。你刚刚不也说,要多花些心思在这里嘛。”

他的表情有些犹豫。“但是这一年里你是不是可以多做点儿事情呢?去别的地方,像——澳大利亚啊,加拿大啊。那边我认识很多人。一定会很有意思,你也知道的。”

他又补上一句:“人生苦短啊。不骗你。”

“可我不想去其他地方啊,”她说,“很可能我再没有机会在这里待这么久了,其他那些地方都可以今后再去嘛。”

“但你成天干啥呢?这里都没什么事情可做的。你会无聊死的。”

“不会啦。我可以看书,可以坐公交车去锡耶纳(意大利托斯卡纳大区城市。——译注),还可以报名上音乐课。我会理顺的。”

“你要真想好了……”他的声音里还是有些疑虑。他并不想干涉她的自由,可他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啊,他现在唯一的亲人就是她了。

“我想好啦。”

这栋房子是17世纪就建起来的,至少主体部分已经有那么老了。这些年里又扩建了不少,新建的部分都已经跟旧屋合为一体,分辨不出来了,现在整栋楼看上去奇特又迷人。屋子里藏着各种惊喜,有的房间大得需要拐弯,有的走廊似乎走不到尽头,还有的橱柜居然变成了地窖。

这房子经历了漫长的法律纠纷之后,才被他买了下来,可他在房子到手的时候就有感觉——自己并没能成为这栋房子的主人;它不属于任何人,至少不属于任何一个在世的人。

有许多动物跟他们共享这栋房子。蝙蝠有一小窝,它们牢牢地贴在一堵砖砌的外墙上,傍晚时分会尖叫着从空中飞降。猫有好几只,他头一次来看房子的时候就看见了几只半野生的猫,现在这几只是它们的后代,已经让照看房子的萨博迪娜夫人养得肥溜圆了。狐狸有一家子,就住在依着储藏室的一面墙支起来的旧棚子里;当然还有神出鬼没的耗子,总在天花板缝里和踢脚板背后窸窸窣窣地跑来跑去。

他买下这栋房子是为了哄妻子开心,因为她喜欢托斯卡纳。他原本以为一切可以从头来过,有那么一段时间也确实起了点作用。这就像又有了一个孩子——两个人得共同承担责任——可惜还是没能维持多久。她已经厌倦了他,这一点他很清楚,她的心不在焉真是藏也藏不住。两人最后在这里共处了一星期,无话可说、假意客气带来的折磨,让这最后的日子变得无比沉重。离开的时候,他明白,他们不会再回来了,他们的婚姻已经走到尽头,而她会回到美国开始她的新生活。那里有喜欢她的人。他从来就没看懂过他们,最终他想通了,他们根本不在乎。他发现,对于任何不熟悉的人,对于任何跟他们的想法、口音(这也算他们独有的文化了)和关注点不一样的人,他们完全没能力去了解。他甚至觉得,他们都有点讶异于世界上——美国以外,居然还存在着其他人。

至少艾玛留在了他身边。她跟她妈妈一向不亲(她对女儿也没兴趣),虽然对母亲的离开感到遗憾,似乎并没受多大影响。现在就剩下他们爷俩了,倒也自得其乐;他已经五十多岁了,做着各种见不得光的买卖,办公室设在伦敦市,手下有一帮人,日子过得无滋无味;她才十九岁,一路念的都是最贵的学校,从来没有吃过苦,但总觉得会遇上大事情、真正的人生就要开始了,而且会照着她自己想要的方式来。

他原本指望她过一周就会改变主意、答应跟他一起回去,可她并没有走的打算。他又去找了萨博迪娜夫人,她的小屋就在他买的那块地的边上。他知道她很喜欢艾玛,也相信她怎么守住房子不让任何人闯进来,就会怎样拼尽全力保护她,这也算让他宽心了一点。如果艾玛是完完全全一个人待在这里的话,他是绝对不会同意的——他甚至还跟她吵了一架。

如他所料,萨博迪娜夫人听说自己有伴儿了,非常开心。他的意大利语不太够用,不像艾玛,所以不太听得懂萨博迪娜夫人说的话,可是她的开心是明明白白挂在脸上的。

“我会提醒她给你写信的,”她说,“每周都写,你能听懂吧?她会给你写信的,你就等着吧。”

他笑了笑。“好的。”他说着,暗暗提醒自己多付点钱给她。她负责照看房子,所以也不用交房租,但他知道她过得挺拮据。对他来说,帮她改善现状其实易如反掌,可是这么久以来,他虽然知道情况,却啥也没做。这下真的需要依靠她了,他才来帮忙,实在是让他觉得过意不去了。离开的前一天,他们溜达着去了圣科西莫教堂。这是父女俩最喜欢的地方——一座小小的教堂,虽然神父和教众都不来这儿了,它还是保持着完好的模样。小教堂紧挨着一座小山,顺着一条白土路便能走过去,再继续往前就会看见一大片葡萄园。紧锁的侧门旁边是一面石墙,墙上有一道狭缝,上方还刻着传说故事(“请献爱心”),经年的字迹都已模糊了。他俩每次都会往石缝里塞一枚硬币,刚开始是觉得好笑,慢慢就有些迷信的味道了。塞进去的硬币究竟掉哪儿了,他们始终也想不明白。一点儿声音都听不见,完全没有金属的叮当声,就好像这座悄无声息的教堂吞下了他们的供奉一样。

“在意大利,损坏、抛弃货币属于刑事犯罪行为”,他以前读到过这个信息,还非常吃惊。早些年意大利出现过钱币短缺的情况,结果是因为日本人把意大利的硬币偷运回日本做纽扣了。这就牵涉到了国家荣辱,还有人喊着要动用法律手段。不过他想到自己秘密的捐赠竟也是违法行为,还觉得挺开心。这就好比是在宗教压迫时期,他却寻到了一个有神父藏身的“神父洞”。

那天,父女俩在教堂外面坐了几分钟,然后顺着小路朝葡萄园走。平时常常会看见有人在园里劳作,修剪藤蔓的,或是在粗枝旁刨土的,可这天一路上竟然一个人也没遇上,只有一辆老推车,轮胎还是实心橡胶的,车板上到处都是红酒渍。她坐到推车上,接着又躺下去望着天空。

“真希望你不用回去啊,”她说,“我们就在这里住着,一直住下去。我可以像简·奥斯丁笔下的女儿那样,住在家里照顾她的父亲。”

“那可真是太好了,”他说,“等你哪天嫌烦了,就会跟着一个浪漫的那不勒斯小伙儿跑了。”

“到时候你就娶了萨博迪娜夫人吧,”她说,“她肯定会接受你的。你还可以帮着她养小鸡。”

这个提议把他听笑了,萨博迪娜夫人屋子里那张备受珍视的宽大双人床(这可是农舍里最舒适的家什了),还有自己躺在床上的样子瞬间在脑子里闪过。不过,即将分离的痛楚立刻袭来。他明白,从今往后他们的状况就是这样了;她已经长大成人,她的生活不再会以他为中心,他对她而言也将只是一个访客了。趁着自己还有事可做,放手也许会好受一些,他心里想着。

父亲刚走那几天,她觉得家里就自己一个人,非常不习惯,实在太孤单了。她老是睡不好觉,白天屋里静得吓人,夜晚屋里又有太多让她害怕的声响。夜间热气渐渐退去,屋顶就开始嘎吱作响、摇摇晃晃,像是忙了一天要开始歇息了一样,一开始这些声响很像有人在开门或者在敲窗。不过她渐渐地适应了,开始早睡晚醒、慢慢能睡上完整的觉了。

令她激动不已的是如今的无拘无束。上学的时候,她的生活是有严格安排的,能自己拿主意的机会像海上零星的孤岛一样难得。身边的杂音无处不在;铃声、走廊里的脚步声、别人的收音机发出的嗡嗡声,还有争论声。现在,她什么事都可以自己决定了;想起床才起床;什么时候愿意了,才去村里买东西;想散步就去散步,不想走路就在屋里待着或者看书。这样的自由仿佛触手可及,就像是一块自己可以随性织就的布料。

第四天,她去了趟锡耶纳。村子里有大巴车过去,路上只需要一个小时。回到城里的感觉挺奇怪的,不过她对锡耶纳很熟悉了,并没觉得不自在。她在露天广场里坐了一个来小时,喝了好几杯浓黑咖啡,就这样看着广场里的人来人往。广场里有小孩拿着色彩鲜亮的旗帜(那是锡耶纳分区的旗帜颜色),有女士在聊天,还有鸽子听到钟声就拍着翅膀从喷泉上飞起或从塔楼上冲下来。

她走着去了大学的课程注册办公室,被领进等候室,又在一幅弹琉特琴(一种曲颈拨弦乐器。——译注)的男人画像下的长椅上坐了20分钟,然后才被叫进办公室。

书桌后面坐着的男人看上去气色不太好,穿的是意大利行政人员夏日常穿的薄西服,倒也整洁精悍。他欠身起来,示意她坐在他面前的椅子上。

“你是对我们的哪门课程感兴趣吗?”他问得很温和,不过她有点没太听懂他的问题。

“需要我用英语讲吗?”他很快又问。

“不用。”

他跟她说明了课程的内容和安排,又递给她好几份宣传册。有一门三个月的课程看着非常适合她——14到19世纪的意大利音乐史。

“可以的,”他说,“你可以选这门课,对你很适合。”

然后他们好一会儿都没说话,他就一直盯着她看。他的注视、他那双棕色的大眼睛仿佛在搜寻着什么,这让她很不舒服。接着,他又开口了。

“天真热啊,”他说,“真希望能去别的地方待着,海边就很好,随便哪儿都行。只要别在这儿坐着。你也想去别的地方吧?”

她没说话,只是把他递给她的表格填了,又递回给他。他叹了口气。

“手续齐全了,”他说,“音乐学院会写信告知你讨论结果的。不过我相信他们会录取你。他们从来没拒绝过学生的申请。”

他露出淡淡的笑容,好像在暗示自己虽然是行政人员,却很清楚学术圈的自由风气。她起身的时候,他快步走到门边,替她把门打开了,在她经过的时候,他特别近地朝她凑过来。她留意到了他手上戴着的戒指和他眼角的鱼尾纹,想不通这些意大利男人到底为什么要这样折腾。这样做有意思吗?

课程得一个月之后才开始,这一点也很适合她。她计划了一下:可以读书——她在锡耶纳买了些书——在上课之前自学一点音乐史的知识;可以漫无目的地一直溜达,跟萨博迪娜夫人学学烤面包;还可以写信。反正不会无聊啦,这一点她是确信的。

她住下来后,萨博迪娜夫人的生活也随之发生了明显的变化。每天早晨,这位看门人都会放一篮子水果和蔬菜在厨房里,隔个两三天还会送鸡蛋过来,都是母鸡新下的蛋,蛋黄颜色深黄,吃起来全是干干的乡村味道。

她们一聊起天来就是几个小时,慢慢地,她发现老妇人对她的了解越来越深,她从前不为她所知的生活也开始向她摊开了。萨博迪娜夫人的哥哥,原本是一位神父,却做出了让家人蒙羞的事情,最终被遣去埃塞俄比亚传教了。夫人的舅舅,在法西斯时期被当成共产党人遭了枪杀。夫人自己,有过一段短暂的婚姻,却因为一桩突如其来的事故成了寡妇。她还有一个远房的表姐,在罗马沦为妓女,是夫人到妓院去把她从一个又是尖叫又是咒骂的鸨母手上救出了火坑的。

震惊之余,艾玛意识到,自己的生活一片空白,真的什么事情都没经历过;如果要把自己那些小事拿出来跟萨博迪娜夫人的人生去比较,自己的生活实在是苍白无力。好在,现在她已经脱离了学校的桎梏,真正的人生就要开始了。

她们俩的日常相处变得很惬意。傍晚时分,她就走着去萨博迪娜夫人的小屋,然后坐在厨房里看她准备晚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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