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案

作者: 王旭英

隔壁刚有一点响动,罗锦绣立刻就醒了。窗户上透着浅浅的模糊的亮,感觉真正的亮还在很远的地方。罗锦绣知道这是比五更天还要早一点的时候。每天都是这个点儿,那个陈凤肯定是定了闹钟的,不然没有这么准。这个准,好像同时也在她身体里点了一下,所以必须要她一同醒来。不过罗锦绣确信自己不是被吵醒的,她没有一点儿烦躁不安或不舒服的感觉。只是习惯了。之后她安静地躺着,竖起耳朵听着,就像一个盲者,虽然看不见,却能通过声音对隔壁的情景了然于心。

吧嗒吧嗒的:她在走来走去,收收捡捡,她要把所有的台面收拾顺当,再重新抹上一遍,说是搞不好夜间有虫子来光顾过。接着从里间往外间拿出面粉袋,发着老面的面盆,还有一概拿得动的用具,居然怀疑外间会有老鼠。叮叮咚咚的:开始清洗那些盆子锅碗,所有要洗的都要洗好,免得等会儿和面的手不好沾水。这时既有水声,也有不锈钢以及铝制品相互间的磕碰声,顺便把蒸锅里的水也接上,哗啦啦,一片脆脆亮亮的响,特别醒脑。窸窸窣窣的:这个声儿很小,不注意几乎听不清,多半要有熟悉现场经验才能听明白。罗锦绣特意起早去看过几次,都很清楚。她在准备和面了。发了多少老面,要兑多少面粉,仔细地想想,再仔细地称称,然后把面粉倒进那个硕大的铝盆里,开始和面。这个过程很漫长,无声无息地使着蛮力,不停地揉。这当儿罗锦绣的脑海里就会真切地显出陈凤吃力的样子,以及喘息声。一下一下地,罗锦绣感觉自己哪儿都在使着力,浑身骨头僵巴巴的,就翻身换了个躺的姿势。还是僵。心里想,做个馒头也这么费力,揉来揉去的……直到传来有节奏的空心响,嘭嘭嘭,才松快了些。那是菜刀切着面团碰到木头案板发出的声音,馒头成型了。

这时候窗户上的亮要明一些了。跟着那边的响动也要重了一些、快了一些。好像先前的响动都是有所克制的。又似乎是忙起来了。一个人跑来跑去的,真是忙。突然“哐啷”一声,是盆还是锅盖失手掉到地上了……罗锦绣吓了一跳,连忙去看躺在身边的外孙女美美。还好美美没听见。她嘴里嘟囔着,翻身起了床。来到前厅,这儿有道门通着隔壁。她开门进去,开口就说,你能不能手脚放轻点。陈凤捂着大口罩,嗡嗡道,哦,真对不起!锅盖掉了。罗锦绣说,你呀,不会拿稳点么?陈凤说,我其实是想仔细拿稳的。罗锦绣说,仔细仔细,仔细个屁。自己忍不住笑了,一边撸起袖子去洗手,准备帮着包包子。

从初春到初夏,陈凤来到后街就快三个月了。早点店的生意就像气温一样,渐渐回升,算是基本稳定下来。现在后街的人都知道这个店子里的包子馒头做得好,一些人过早已经习惯了到这儿来。有荤有素的,很是方便。

这个局面自然少不了房东罗锦绣的功劳。罗锦绣帮她宣传带吆喝,就差请乐队来敲锣打鼓了。不知道的人都以为包子店是罗锦绣开的,陈凤是给她打工。她还管罗锦绣叫老板娘。她们的形象也是这样的配套,罗锦绣五十多岁,身体胖胖墩墩,面色红润,声音洪亮,底气充足。开口说话先喝一声“欸”,相当于招呼着都给我听好了,十足的老板娘派头。陈凤年轻一点,身板单薄,低眉顺眼的,不吭声不吭气地,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说话总是认认真真的,唯恐怠慢了人和事,显得那么拘束刻板。她长得也认真,胸是胸,腰是腰,屁股是屁股,分得清清楚楚,一点都不含糊。不像罗锦绣,三围统一成一围,圆石磙一样,有着压倒一切的威风。

虽然收入不是很理想,当然这主要是罗锦绣的理想标准,陈凤自己还是比较满意的。陈凤的标准是能够安心地有个事情做,赚的钱够她化得开,就好了。她的化得开就是店子必需的开销,以及读高中的女儿的日常花用,其他的就好说。她连自己的任何开销都没算在内。罗锦绣说陈凤是个没有理想的人,这一点她从见她第一眼时就知道了。好在陈凤租下的是她的店面,她要帮陈凤树立理想,把早点店的生意做得红火起来。最主要的是,后街的人都说陈凤这个生贩子,一来就着了她的黑道。意思是被她骗到手里的。她要让那些人看看,罗锦绣的道是黑的还是亮的。

陈凤来到后街租门店,确实显出她是个生贩子,如今基本没人到后街来开新店子了。后街还能存活的生意——榨油铺啦,烧酒厂啦,皮货翻新啦,等等,都是一些做了好多年的老作坊。后街也叫老街,新生意没有立足的优势。陈凤说是新街的门店太贵,而且不好租。那天陈凤在后街刚一出现,就被坐在街边门前的罗锦绣一眼看准并吸住了。罗锦绣笑眯眯地问她要做什么生意,陈凤嗫嚅半天,说她会做白案。那样子就像个来找事做打工的,而不是什么要开店的老板。罗锦绣一听白案这个正正规规的说法就笑了起来,她说,哦,那就是做早点呀。陈凤想了想说,是的。罗锦绣说,那可太巧了,这儿正好还没有个像样的早点店,正好我有间合适的店面,可以租给你。

就这样,陈凤没再去看第二家,就租下了罗锦绣处于后街中间的这个门面。那天陈凤是从兵马畈直接走街尾而来的。后来两人亲熟了说起来,陈凤说是因为看见罗锦绣长得圆溜溜的一身一脸和善相,相信她是个好人不会耍奸算计。再一个是罗锦绣把白案轻松地转换成早点,给她指明了路线。原来她只是抱着一腔热血要来这里走出一条路,却不确定自己要做什么。罗锦绣就笑骂她真是糊涂,幸亏是碰见了自己,不然凭她手里那点儿本钱,去做别的不熟悉的生意,只怕早蚀掉了裤子。陈凤就诚心诚意地说,谢谢罗姐啊!这样的时候她不叫她老板娘了,叫罗姐两个人都觉得更贴心一些。罗锦绣的眼睛笑得眯成了一道缝,有点得意,更多的是激动和高兴。因为陈凤平日言语不多,这种话更是难得说出口,只要说了,就是真心话。说明她在陈凤眼里是个和善的人,值得信任的人,还有点本事的人。碰巧罗锦绣就是想做一个这样的人。虽说她常常给人适得其反的感觉。那是因为人们总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当时后街有人说罗锦绣使了奸猾。说罗锦绣不但把闲置多年的空房租给了陈凤,还挖出人家一堆的隐私内幕放出来,装好人。罗锦绣对人说,你看那个陈凤,瘦不拉几半年没吃饱饭的样子,看起来和我差不多了吧,其实才刚满四十岁,那是心里累的怄的。说陈凤一个人在家里带着两个读书的孩子,靠男人在外打工养家。但最近两年他是人不回来,生活费也寄得少了许多。别人告诉她,她的男人在外面肯定有了别的女人。陈凤不相信,陈凤说要男人亲口承认她才相信。今年过年男人回来了,承认了是有这回事,不过说没回来加上钱少都是因为疫情的缘故。陈凤还是坚决地跟他离了婚。儿子归了男人,女儿归她。如今陈凤是个离了婚的无依无靠的造孽女人。最后罗锦绣的总结是,她是对她充满了同情,才收了最低的房租,几乎是白送,把店面租给了她。别人却认为,这纯粹是得了便宜又卖乖。

但是陈凤相信她。开张前一天,陈凤找到罗锦绣这边屋里来,慎重其事地对她说,罗姐,别人说的我都不信。我相信你……不过,我的事情你不要说出去了呀。罗锦绣听了一喜,又一愣。喜的是陈凤相信自己。愣的是……哦,她想起来了,陈凤说的肯定是离婚的事情。其实陈凤也只说了这一件事情,还是在她的逼问之下说出来的。当时她问她,你是不是离婚了一个人出来的?很奇怪,她当时就是有这个强烈的感觉。就问了出来。连她自己也觉得第一次见面这么直接好像太知己了,但是她认为这是出于真心的关心,也不为过。陈凤不吱声,算是默认了。后面的事情都是她像挤牙膏一样挤出来的。陈凤不爱说话,却由着她挤,有时仅只点头或摇头。她问出这个结果来也很不容易。这会儿陈凤说完这句话就那么紧盯着看了她好几秒,那是罗锦绣第一次从陈凤眼里看见她对自己的信任。也可能有其他的意思,反正她认为是信任。接着陈凤就把目光闪开了。罗锦绣顿时感到她这是要把信任收回去呀,赶忙说,哎,咱啥也不说了好吧。你放心,我一定要帮你把生意做起来。

末了,为了表示她的真心诚意,她也说了一点自己的秘密。她说,我跟你说句实话,我有时做梦都想离婚,就是离不了。就是在梦里也没离成功过。年轻的时候孩子小,拖住了没法离。后来长大了吧,你看我的女儿,说结婚就结了婚,说离婚就离了婚,如今还拖个小鬼回来,硬是把这条路给我彻底堵死了。什么时候想起来心里都是堵得死死的,一点办法也没有。说着她抬起手来不停地抹眼睛。陈凤没想到她会说这个,一脸茫然,半句话也接不上。因为她一点儿都不了解她的情况。然后罗锦绣的话锋突然一转,说离婚怕什么,又不是咱们女人的问题,你要理直气壮,你要扬眉吐气……她的情绪激昂起来。陈凤竟然被感动了,连连点头。尽管罗锦绣没有说过一句是什么原因那么想离婚,而陈凤也从没见过她的男人。

罗锦绣说她的男人到外地打工去了。他们只有一个女儿。女儿现在在市内一家电子厂上班,小鬼由她帮忙带着,平日里就她们一老一少两个人在家。她们说话的时候,那个小鬼美美在写字,她读一年级。听到说小鬼,美美扭过头来,睁着大眼睛盯着她姥姥,质问道,你在说我吗?罗锦绣说,写你的,没有说你。继续说,原先他们家是做日杂百货生意的,底层是门市,上层一家人住宿。自己的房子,费用少些,日子马虎过得去。后来生意越来越不行,男人还要死守着。最后铁器生了锈,塑料褪了色,货物守成了一堆废物,才被逼无奈关了门店,出门打工去了。罗锦绣说,我也没逼他,我只说他不出去找事做那就我出去,不然能怎么办呢?总不能坐着等死吧。说到这儿,她把双手对拍几下,就像是要拍去手上的灰尘。突然又换了个口吻说,哎,说这些干什么?一眨眼五六年都过去了,没什么好说的……她的神情显得轻松而随意,这样子又让陈凤觉得先前说做梦都想离婚的话是假的,像是刻意为了安慰她。但不管是哪一种,都让陈凤感到很贴心。

有了这次深层的交流,两个人自然而然地亲近许多。罗锦绣决定了要帮忙,就立即行动起来。她采取了最直接干脆的办法,每天铆足了劲儿,除了积极地到处宣传,上午都要坐在店子门前,见到路过的就热情地喊,哎,来吃肉包子呀。都是熟人,直接问,为什么要吃肉包子呀?罗锦绣说,请你来吃还要问为什么,怪不怪?就笑着进来了。别人以为她新开店子请客,毫不客气,一口气吃了五六个,吃完嘴一抹说声多谢就走了。账自然是由罗锦绣来结。事后陈凤要把钱退还给她,罗锦绣死活不肯接,并豪气地说人是她叫去的,自然该她结账。这样子做了几次,陈凤就说不行呀。罗锦绣说请人吃几个肉包子是小事,关键是先要把名声打出去。她建议陈凤索性搞一次试吃,说是经常看到新街的店子开张就是这么做的,相当于做一次促销广告。陈凤说没必要,她记得师傅说过,东西好不怕没人要。她的肉包子确实做得好,香菇鲜肉的馅儿,皮薄肉厚,咬一口满嘴流油,吃一次就忘不了。罗锦绣说,你那师傅是啥时候的师傅?早落伍了。原来是“酒香不怕巷子深”,因为那时的人会闻着香去寻,现在的人吧,除非你把香送到他鼻子跟前来才肯闻一闻。东西再好别人没尝到就不知道,不知道就不会要。她说她请来吃过的人,过后都回头来买,说明这个办法是有效的。说了这么多,陈凤闷头只回两个字,不哇。只是不同意。罗锦绣当即就恼了,骂了一句“真是个夹生货”。陈凤不吱声,好像是没听见,又像是默认了。

罗锦绣气咻咻地站了半天,没有发作的机会。等一会儿她就认定陈凤不是没听见,而是默认了。她就是承认了自己是个“夹生货”。“夹生货”是还没“熟”,也熟不了。没熟就是青涩的,生硬的。陈凤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可是熟不了却是被动的,没办法的。她自己难道就不想“熟”吗?她应该也是没法了吧。这么一想,陈凤的默认,又让罗锦绣心软了一下。当即自己转了个弯,对着店子里一个过早的人一笑,说,哼,谁还爱操心哟,又不是我的店子,哦错了,又不是我的生意,是吧?

听的人一笑,罗锦绣就故作轻松地走了出来。心里却恨着,好心没好报,不管了。她又不是闲的没事做。其实后街的人都有事情做,他们为新街的老板加工制作清明花——选一道比较中意的工序,屋子里就堆满了这道工序的原材料,每一个有空闲的人,坐下来,随时随地,可以没完没了地做。罗锦绣说她的水桶腰就是这几年做清明花坐成的。一坐下来半天不动弹,像母鸡抱窝,着把力一个月也能收入两千多元,相当于坐在家里打了一份不错的工。她做的是订花片,说是喜欢亲手做成一朵花的感觉。这一边的大厅里堆满了红红绿绿的塑料花。

这样订了一天花片,算是忍了一天,浑身像长了虱子一样不自在。第二天又若无其事地来了。陈凤见了她抿嘴一笑,与往日一样。这回来自然是改进了方法。喊来的人在吃的时候,她先夸包子,然后就夸陈凤。夸包子已经是滚瓜烂熟,夸得包子流油,馒头开花。夸陈凤却是新花了些心思,大约就是挡不住这番心思才来的。她说,陈凤你家的这包子馒头比新街的强老远了,不愧是学了白案的正宗手艺。又说人的嘴真是识味呀,好不好一吃就知道了,这不,我叫来吃过的人都成了回头客,将来你的包子铺做发了,也有我一份功劳吧?又说我至今没白喝你一口水,没白吃你一个包子,我呀,这么费心巴力的,不知为了什么……呵呵,想来想去,还不是因为你的包子做得好,我这是为大家讨个好。等等。心思和目的都在里面,充满了心机,肯定是吃不了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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