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河之洲
作者: 赵志明1
春天到了。月亮攀上天窗,照得房间愈发显得狭小。我还想多看几眼地上、墙上的月光呢,月光就撒脚跑出去了,比左田荣家养的白兔子的尾巴还短。我用脚背弓弹了弹我老婆的胳膊,她没有醒转,迷迷糊糊以为我想不正经的事,发力把我整个脚掌格开了。其实,我是寻思田横头点种的两行蚕豆开花了。时间过得真是快,我几乎听到老蚕豆撑开豆荚的爆裂声。青蚕豆不会觉得豆荚紧,老蚕豆就不一样,加上热太阳一晒,豆荚迅速变黑变枯,就像缩水了一般,老蚕豆就砰的一声蹦出来了。
之所以想到蚕豆和豆荚,是因为我们的房子确实又小又挤。总共只有两间屋,却住着六口人。厨房占半间,明堂占半间,剩下一个房间用五条草帘子挂起来隔成两半,我和老婆睡半间,女儿和她奶奶睡半间,两个半大小子,就只能委屈他们睡明堂上方的隔层。还有一条草黄狗,每晚蜷缩在灶门口。最开始是三口人,老娘住半间,我和老婆住半间;接着是四口人,然后是五口人。老大出生下来,先和他爹他娘睡在一起,断奶后便撵过去陪他的奶奶睡。老二也是这样,一张老式床上挤着睡祖孙三个人,就像我老娘说的:“馄饨下到开水锅里,看起来满满一锅,也总能扑腾出点地方来。”为了不阻碍两个孙子长身体,老娘开始肉眼可见地变老,身体缩小,腰也弯了,背也驼了,她晚上只紧床的一边睡,蜷在被窝里简直就像是一只打呼噜的老猫。小女儿出生后,我们夫妻两个没敢再要孩子,为此,我老婆还受苦遭罪引产了几次,坐了几回小月子。等到小女儿断奶,好在她的两个哥哥也适时长大,晚上可以顺着梯子爬到阁楼上睡觉,我们不用担心他们睡沉了翻身乱滚以致跌下阁楼,或者半夜醒来因为看到家蛇追逐老鼠而受到惊吓。
然而,孩子们总是见风就长。特别是在春夜里,他们身体里骨头拔节的声音愈发清晰。听在耳朵膛里,总是让做娘老子的人既高兴又发愁。再这么下去,随着孩子们越长越大,房子就会像干老的豆荚一样,无法提供从容转身的空间,最后只能被挣裂。在我的预想中,先是天窗会松散脱落,然后房顶弹到空中,接着是墙壁被撑破,最后整座屋子轰然倒塌。如果一家人不想过露天生活,势必要寻方设法,最好是推倒重盖一座三间头或四间头新屋,实在不济从老屋后檐往外接出一根椽子,三步头变四步头也行,至少能让三个孩子变长的手脚有地方放。
我去找村长。村长叫左田富,比我年长两岁,他明明白白告诉我,老地基上盖新房子,往高里不管是盖两层还是三层,谁都拦不着。可是想往横里竖里哪怕多出一拃,也属于扩建,人口多的家庭,乡上村里肯定是支持的,但必须事先征得那个方向的隔壁邻舍同意签字,免得以后为了尺把地皮的事情吵得鸡犬不宁。
问题就出在这里。我的隔壁四个邻居,东首的左明荣,南向的左有财,西边的吕国生,北头的吕国民,像开过内部会议统一了口径,直接回我一个不愿意,还说什么“自古以来,宰相的房前屋后都要留出一扁担距离的空地”。横里竖里,谁都不肯通融,亏了我和他们四家还是房门里,我们的爷爷那辈还是亲兄弟呢。至于高里,我是想都不敢想,毕竟缺的钞票不是一点两点,总不至于房子盖起来却空下一屁股债,全家人都喝西北风吧。
这样又熬了两年,实在不行了。两个小子的年轮、身板又大了两圈,但心智好像反而缩回去了,有一晚睡觉前竟然因为呼延庆和薛仁贵两个人挑滑车谁更厉害而在阁楼上打得落落翻,春天猫叫春,饿煞狗争骨头,都闹不出这样的动静。之后,兄弟两个一连好几天互不理睬,当对方是空气。女儿也大了,嘴上虽然不说,但我们知道她心里肯定是不愿意再和奶奶睡一张床了。
没了办法想,我只能又去找左田富。见到我田富的头都大了,很为难地诉起苦来:“你家的困难我当然清楚。可是湾里哪家没有一本难念的经?村长更是烫手山芋,我都盼着谁能发发善心接过去当,我也好两肩一轻松。你看咱们左家湾,从老祖宗们旧辰光拖儿拽女来这边扎根,然后亲眷一连串地投奔过来,也有百来年历史了。几代人马就像荷花荡的莲叶子一般铺陈开来,以前空地多,自然能让父子兄弟相傍而居。现如今却不能了。你要批一块新地基肯定没问题,但只能到村口外沿。你相中了哪里的位置,就用自留地去同别人调过来,面积够了之后,我肯定给你至少能盖三间屋的地基。”
于是,我绕着村子外沿满世界找空地,相中了哪块,便去和主家打商量,即使让我多拿出几厘几分的自留地去换,我也不会舍不得。可是依然碰了一鼻子灰。每个人都有儿子,儿子以后又会生儿子,既然村子里房满为患,老屋基现在只能向内缩不能往外扩,大家的眼光便都戳向村外围,谁愿意把最靠近村子的自家地皮调给别人呢?我沿着村子转了一圈,没一处谈拢,再绕更大一个圈,还是没希望。我心里窝火得很,要知道再往外面走几步,东面就到河埂了;南面是打谷场,每户人家分有一块豆腐干似的地,像补丁摞补丁,盖房子自然不能占这里;西面是十亩村基塘,村民过年的鱼都是等塘清干后分,按户头数人头,大鱼搭配猫鱼,没个多也有个少——这有点扯远了——自古水上虽然可以行船,但没听说房子能建在水面上的;北面是乱竹林和茅草坡,几十年无人过问,乱糟糟的成了鬼坟滩,都说人和人为邻,鬼跟鬼接壤,这里阳气不足,阴气过盛,自然也不能盖房子。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扳着手指头往上历数几代人的辛苦积累,这根接力棒好不容易交到我手上,居然混到如今拆烂污的地步,我的两男一女看来只能去住地震棚子了。
我问田富怎么办。田富也鼻头发酸,好歹他和我是堂弟兄,一笔写不出两个左字,便请来地方上一位有名的风水先生,相陪着我一起去选地,还拍着胸脯下保证说:“这次你选中的地方,没有谁不敢不换给你。”
东面、西面和北面都没有看头,我们三个人便往村子南面走。
走过打谷场,就是牛混塘。这个牛混塘,早年间里面死过几头耕牛,是雷雨天被闪电劈死的。这也是我小时候听村里放牛的大爷爷讲古今顺便听到的。大爷爷还说,牛是大气动物,没想到会这么作孽,可见这块地方凶得很。这些我都记得很清楚,想忘也忘不掉。后来社里在此处建副业站,养种猪肉猪,养鸡鹅鸭禽,果然都没有搞起来,白白搭进去很多本钱。田富看着牛混塘,刚想要张口说什么,我连连摆手,及时堵住了他的话头。有些话是不能讲的,讲出来和不讲出来,完全是两回事。我是宁肯在树上造窝,也不敢平了牛混塘,再在上面盖房子。就算房子能盖起来,谁又敢住进去呢?
走南闯北的风水师也听说过此事,说:“牛本是天上神仙,为了搭救人间受苦受难的百姓,这才骑着蚕下凡。这几头牛,是用它们的寿命替左家湾全村人消灾了。你们是看不到,这个牛混塘里,牛角分明还竖在水面上,牛尾巴还在搅水呢。”
我和田富汗毛孔都张开了,只觉得四下里阴旋风阵阵,赶紧抬脚又往前走。田富还不忘提醒我说:“你可想明白了,牛混塘再往前,离村子可就更远了。”有多远呢,我想至少不下于南霁云借粮不成后张弓搭箭射出去的距离。但有什么办法呢,人活一口气,活人总不能让一口气堵住喉咙管。最后,风水师帮我选了一块适合建房的宝地,是离村子相对来讲最近的,又在河埂旁边。居必近水。这也是老祖宗相中湾里的原因。扎根定居,除了要打地基造房子,还得靠近河沿好筑码头,洗衣淘米挑水,方方面面的事情都要考虑到。
这样,选房址的事情终于办妥。我们站在河埂上抽烟。在田富的屁股后面,是一座孤零零的水电站,水电站旁边点缀着几丛斑茅、几棵矮树和几个坟包。在我的左面,很快将出现一个新码头。在我的右面,一处新家也将破土而出。在我的前面,是隔远了看显得矮下去一截的村庄。真的,站在这里回望,村子确实缩小了一般。想到这里,我突然提高声音连喊了好几嗓子。我喊的是我自己的名字。“左荣富,左荣富,左荣富。”身旁的左田富吓了一大跳,衔在嘴上的烟都掉到了地上。他以为我撞邪发神经,荒郊野外的哪有人作兴高喊自己的名字。虽然是大白天,也让人瘆得慌。还好有风水师在旁边,不然他就要拔起脚来逃掉。
我苦笑了一下,跟他解释说:“我就是试一试。以后我搬过来,两边遇到什么事,村里朝这边喊一声,或者这边对着村子喊一声,都能听到吗?还是说,递句话这么简单的事,还要靠两根脚杆走过来走过去?”
田富安慰我说:“这边离村子确实远了点。不过,你也别担心。再过几年,你家老大和老二结婚分家,便有三户人家了。再说了,村里像明荣这样养了三个儿子的有好几户,他们以后要造屋,肯定也得挪到你旁边再做邻居,不然其他地方批不到地基。到时要么落在你南头,要么落在你西边,总之,地理位置肯定都没有你现在选的好。先到先得,也不是一点好处都没有。”
听到田富这么说,旁边的风水师也很赞同,说:“五家庄离你们左家湾不远,你们都知道的吧。村名听起来好像只有五家人家,但现在少说也有几十户了。老母鸡孵小鸡都需要时间,更不用说一个村子了。”
我自己心里也这么想。盘古开天辟地,女娲捏土造人,当时世界上才多少人,现在又有多少人。老祖宗初来乍到这个湾里,因为方圆好几里之内都荒无人烟才能立住脚跟。百八十年过去,最初的一户人家已经开枝散叶,繁衍成现在的两三百家。照这么看,等到大小子和二小子分门别户,娶妻生子,然后再等他个二三十年,孙子们长大成人,又是雄赳赳气昂昂一队人马,就算没有其他人愿意将房子建过来,这里也能蓬勃成一个小村子。
这么一来,我肚里也舒服了。就当我是秉承老祖先的步伐继续开疆辟土好了。即将遇到的困难肯定不少,但总比那个时候背井离乡、举目无亲要好很多吧。
2
新家建成后,我们把老房子里的一应东西家什都搬运过去。我老婆在前面拖一架板车,上面堆着占地方的大件家具和压秤砣的重物,竹床、碗橱、立柜、箱子、水缸、稻米之类,我的丫头在后面出力攘。我一个人推一辆独轮车。那还是几年前挖掘新开河,其他村一个村民带到工地上推土方用的,因为轮子和一条把柄坏掉便充公报废了。我没用过独轮车,但瞧着可惜,便捡了回来,找我做木匠的妹夫打了一只木轮、一条把柄,凑合着还能用,虽然不能装载太大的重物,但运送小零小碎却很方便。两个小子肩杠虽嫩,一个挑副空粪桶,一个挑副半满的挑箕,也是有模有样。我的老娘空着双手,走在最后面。对老房子她的感情最深,说起来这还是她和我爹累死累活挣下的,他们结婚时只有两间土结茅草房,到我成家时便换成了两间砖瓦房。俗话说,麻布袋草布袋,一代管一代,我总不能一代不如一代。和老娘走在一起的,是那条草黄狗,我们都唤它“阿黄”。老娘走得慢,阿黄蹿得快,它便走走停停,时不时地纵出去在某个草堆脚或树根处嗅闻不停,然后跷起后腿挤撒出一点尿液。之前修房子时,阿黄每天都要陪我走七八十来趟,它已经将这条路视为它的领地了。
穷归穷,家里还有三担铜。我们来来回回搬了好几车。老娘执意要跟着我们折返跑。一会挂念老房子檐下的燕子窝,没有人住在里面,不知道来年春天老燕子还会不会回来。一会担心老房子门前的几棵树,那是要给小丫头结婚时做陪嫁橱柜的,会不会在夜里被人偷走。我想,她是不想一个人坐在新房子里等我们,更愿意亲眼看着老房子一点点变空,新房子一点点被填充。见到她这样子,我心里也不好过,暗自发愿,以后老娘百年归天,一定还是要让她从老房子里走,因为我爹就是在那里闭眼的。都说人是房子的胆,没人住的房子坏得会很快,我以后要经常回去打扫打扫,规整规整,即使不再住人,也要尽量让老房子显得还像有人住时那样干净明亮。
看到这样的行进队伍,对面河埂上的走路人不免要多望上几眼。遇到和我一般大的中年人,一般会拿从前相似的一幕打趣我:“荣富,你的老祖宗当年落脚湾里时,也是像你这样用独轮车推着一家老小。怎么,你是觉得现在生活不够好,也要靠着一辆独轮车另外寻地方扎根了吗?”我回一句:“也没搬出去多远,门牌号码上写的还是左家湾三个字。”或者有和老娘一样上了年纪的老人,像咳嗽一样隔着河扔过来一句话:“这么大年纪了,为什么要搬到离村口那么远的地方住,不嫌那里太偏僻了?”老娘只有装耳朵聋听不见,大声唤阿黄,不让它跑远。这其中的曲折,我们当然不便向外村人吐露。
按照老娘的意思,我们搬家那天还是要向隔壁邻舍打声招呼。低头不见抬头见,牙齿和舌头再要好也有咬着的时候,不声不响就搬走好像我们做了见不得人的亏心事。我和他们是平辈之交,遇到事情用不着太客气,但老娘毕竟不一样,算起来他们都是老娘的下小辈。我有点懊悔,如果之前能搬出老娘来,说不定他们的耳朵根子会软一点,心肝不至于这么硬,我们就不必搬走,至少在儿子们结婚之前我不用操心另找地基另盖房子的事。是不是这样呢?所以他们家门一整天都紧闭着,好像阖家老小都去外村亲戚家吃喜酒了。他们其实完全没必要如此,让一脚地是人情,不让地出来也天经地义合理合法,何至于这么回避呢?老娘想要逐家逐户上门一趟,口头上说几句话告个别,也是不想几家人之间就此落下心病,生出罅隙裂缝来,毕竟以后算不上近邻,远亲更是只停留在口头称呼上,谁心里还会真有几分当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