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与湖
作者: 西元在二小子眼里,爷爷是一个很容易被人们遗忘的人。由于某种原因,他很少到木栅栏围成的院子外面去,而是终日坐在屋檐下的木椅子上。与儿女合住的时候,他的生活休憩之地,差不多只是土炕一角。墙上没有相框,一人多高的红色箱柜上也没摆多少老物件,以至于你无从知道他年轻时是什么样的人,都做过些什么。有那么几年,村子里的人甚至会问二小子,你爷爷还活着吧?二小子听老辈人说过,爷爷是个吃过大苦的人,吃过大苦的人都活得长久。似乎是这样的,爷爷依靠他羸弱的身躯,安然活过了七十三岁、八十四岁,在八十六岁的一个午夜里,无声无息而又没有痛苦地离开了人世间,仿佛在梦里又做了一个永远不会醒的梦。二小子有些后悔,自己应该多问问爷爷,他到底吃了什么样的大苦?可这样的机会再也没有了。
不过,二小子还记得这样的细节。那是一年冬天,天气很冷。村子北头儿有一面湖,岸边是无边无际覆盖了群山的白桦林。夏日里,湖水是灰蒙蒙的,雨点打在上面会溅起密密层层的水泡和波纹。光着身体往里面扎猛子,水是暖热的,像丝绸一样轻抚着皮肤。夜色来临,你能听到有蛇一样斑纹的黑鱼在轰轰哗哗的大雨中呜呜叫。深冬时节,湖给冻实了心儿,变成蓝色,静静躺在白得刺眼的雪原之中,显得比晴空还要湛蓝。几米厚的冰层上覆盖着稀稀疏疏的雪花,脚踩在上面比油还滑。摔倒了,你会看到蓝色的冰里面布满了闪电一样的裂纹,裂纹之间冻着五颜六色的鱼。它们悬浮在清澈的厚冰之中,仿佛飞在天上的鸟儿,保持着活活泼泼的姿态。冰层深处是不见底的幽暗,向下俯视,像夜里仰望苍穹一般。在冰稍薄的地方,村子里的人用冰锥凿出井口一样的冰洞,然后放下鱼钩。不一会儿,一条又肥又壮的大鱼就会被拽出湖水,在冰面上挣扎蹦跳几下,几乎只是在一瞬间,就弯曲着身子给冻成冰坨。
这天早晨,二小子到屋外倒泔水。出门时,铁皮桶不小心在门框上撞了一下,于是,他的棉鞋底子上便湿漉漉地沾了不少泔水。在冻得泛白霜的地面上,他每走一步,棉鞋底子总是啪的一下粘在地上,再一使劲,才能把它刺啦一声从地上扯起来。如此反复,很是令人懊恼。回到院子,二小子看见爷爷在牛圈旁边填草料。他走过去,蹲下来。薄雪之下有几个脚掌大的鼓包,那是冻硬的牛粪。只见爷爷用袖子抚掉雪花,用右手仅剩的大拇指和食指将上面一颗黄豆粒抠下来,径直放进了嘴里。这个举动给二小子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因为那个时候已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村子里的生活虽然赶不上现在,却也早不被饥馑所困扰。
在二小子的记忆里,爷爷还有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习惯。每年冬季,差不多是阳历十一月末到十二月上旬的那段日子,爷爷总是一个人坐在冰冷而又漆黑一团的下屋里,坐在一堆落满灰尘的农具旁边,一根接一根划着火柴,看着一枚枚小小的火苗在冬夜里亮起,又熄灭……
一
一九五〇年夏天,新兵小美十六岁。他所在的部队正驻守在上海北面的崇明岛西端。长江在这里分了个岔,各个连队的训练任务便是在江汊子里学习游泳。上级要求所有人,不论南方人北方人,一个不漏,必须学会凫水,要能游到对岸去。小美其他的水上练兵科目都不差,唯独凫水这一项总也不合格。照理说,他是苏南人,家乡有不少河流湖泊,水性应该很好。可他却天生不会游泳,身子入了水就一个劲儿往水底下沉,心里慌成一团乱麻。班里只剩下小美一个还浮不起来,班长二六很着急,得空便把他带到江边,一边让他在水里泡着,一边给他讲解凫水的技巧。班长二六这个名字有点古怪。他本人讲,他的老家穷,穷人家的孩子都随便起名,比如他的大哥叫大六,下边还有两个弟弟叫三六和四六。
小美穿着短裤,在浅水里泡着,照二六说的,努力而又笨拙地划动四肢。夏日的江水又温暖又柔软,一道道波浪拍过来,让身体像是在婴儿摇篮中一样来回晃悠。夕阳里,有几条小渔船在浓红色的水面上漂游,似动似不动,有人站在船头,说笑着,低唱着。岸上不远处,有一大片竹子编成的栅栏,团里养的几千只鸭子嘎嘎地叫,叫声仿佛细碎的水浪,从近处传到远处,绵绵不绝。二六坐在江边的大青石上,嘴里嚼着芦苇秆,对水中的小美说,你可得快点学会凫水呀!他又指了指大海的东南方向,说,咱们的任务是海对面的那个岛子。在陆地上,你受了伤可以在地上趴会儿,等卫生员过来,在大海上,你不会水,那还不眼瞅着喂鱼虾呀!海里可不比这江里头,炮火连天,风大浪高,就是团长的船给炸沉了,你看看谁还有本事把他救起来?现在你不着急,将来仗打起来可是要没命的……
小美仰起脸,把鼻子和嘴巴探出水面,无助而又惶恐地望着二六。班长的老家是山东的,对小美一直像亲哥哥一样。刚入伍时,二六送了小美一条白毛巾、一副绑腿和一根宽牛皮腰带。牛皮腰带是缴获的,白毛巾和绑腿则是二六这几年攒下来的。每到有肉菜时,二六总会时不时把一大块鸭子、肥肉或煎鱼夹到小美碗里。他说,挨过大饿的人,都不会贪嘴的。有些东西很好吃,可想一想,也不过是在肠子里转一圈。小时候在家没饭吃,现在到了鱼米之乡,等于掉进了蜂蜜罐子里,可俺还是个饿死鬼投生,只要肚子有点食儿,心里就踏实了。让我吃大鱼大肉,心里慌得很。
二六正说着话,连队指导员王大心走了过来。他瞄了一眼泡在江水里的人影,笑呵呵地说,小美你要是把凫水这个科目搞过关了,我奖励你一双橡胶雨靴,说话算数!于是,一双乌黑发亮的雨靴便来到了小美脑子里。听老兵说,过去行军打仗穿的是草鞋,去年发了黄胶鞋,又轻便又耐穿,走几千里路也不会烂,可真是这双脚板子的好伙计。不过,和橡胶雨靴一比,黄胶鞋就有点灰头土脸的了。这东西虽然不太适合长途行军,但江南地区雨水大,穿上它,即使浑身湿透了,脚丫子却还是干干爽爽的,不会生疮溃烂。有一次小美站夜哨儿,正赶上下暴雨,捞着穿了一回橡胶雨靴,那感觉真没说的,就像全世界都涝在水里,只有你一个人高枕无忧地躺在太阳刚刚晒过的干爽被单子上一样。
半个月之后的一个下午,太阳白白黄黄的,又酷热又刺眼。二六把全班的人都拉到江边,王大心也来了,身边跟着连队文书,手里真的拎着一双亮晶晶的雨靴。十几米外,还有两三条渔船在看热闹。二六挑了一处木头小码头,问小美,这处算是离对岸最窄的地方了,你行不行?小美把绿短裤上的布带子扎紧,点点头说,八九不离十,死活把雨靴拿到手,今后咱们班站哨儿时脚板子就舒服啦!
说罢,小美头在上,脚在下,毫不犹豫地跳进了江里,溅起巨大的水花。一进入水中,他就睁开了双眼。水下面真美,指导员、班长还有战友们的身影在如镜子一样透明的水面之上晃动着,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太阳在正上方,依然很亮,黄澄澄的,却不那么刺眼了,微微地在水流中摇摆,不时有气泡、水草和树叶从它前面漂过。向水底深处望去,有芦苇,有礁石,有虾蟹,有成群结队银光闪闪的小鱼。一股股一团团细碎的气泡归于平静之后,小美镇静下来,把脸朝向水底,开始不急不躁地向前方划动双臂。他一点也不感到窒息,甚至觉得肚子里储存的一大口气还远远用不完,又安宁又惬意。
这样,小美一边打量着水下的风景,一边接近对岸。突然,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水流从侧后方猛地缠住了他的腰和腿。这股暗流比江水冰冷许多,像条黑色的蟒蛇,一下子把小美从温暖的阳光之下,拖进了黑暗的冰窟之中,又恐怖又陌生。即使是在此时,小美也没有慌张,而是瞪大眼睛辨别方向。他奋力地摆着手臂和双腿,向有光亮的地方游去。他一遍又一遍对自己说,别浪费体力,也别放弃,这条黑蟒折腾得累了,一会儿就会自己游走的。坚持下去,你就得救了。那一刻,小美甚至有心思向周围张望,打量着江底的沉船、桥墩,还有结满贝类的岩石。
小美看到身旁亮光一闪,然后是铺天盖地的气泡。待他能看清楚时,发现头顶上方是一个女孩子的身影。她穿着无肩布衫,裤脚系着结,正拉着他的手,向太阳的方向游去。她的手脚和腰身矫健地摆动着,幅度不大,却有着不可思议的力量。小美只觉得身体一蹿一蹿地向水面接近。那只抓着自己的手泛起象牙一样的光泽,还有一双洁白的脚丫和小腿,不时划过眼前,带来犀利的水流。小美甚至觉得自己发现了一个惊天的秘密,人在水中竟然远远比在陆地上更美!
不一会儿,女孩子托举着小美,把他推向岸边的战友。她只露出头,笑了一下,便再次潜入水中,向自家的渔船游回去。小美躺在二六的怀里,气若游丝,一口一口往外吐出江水。他很惊讶,刚才明明很镇定,却为何吃到肚子里这么多水?战友们也跳进江里去救小美,无奈水性不够好,没有找到他。小美缓过一口气,倔强地挣扎着对王大心说,指导员,雨靴给我留着,我一定把它赢到手!他嘴里说着,心里却暗自想着救他的女孩子,那象牙般的一双手和一双脚深深地印在心里,怎么也挥之不去……
二
不久之后,小美终于得到了那双橡胶雨靴。从王大心手里拿过靴子,他光着脚,只穿短裤,在夕阳照耀下的江岸上跑了一大圈。远远看去,闪闪发亮的雨靴像天上的星星,夜色还未降临时就来到了人世间。一个大圈子还没跑完,连里的通信员倒是先跑来了,弯着腰,气喘吁吁地说不出话。许久,王大心才搞明白,上级通知迅速打点行装,立即北上。
那些天,江边的石头上、树枝上、草丛里挂着一丝一缕的鸭毛,大风一吹,一团团一簇簇鸭毛铺天盖地,贴着江滩打转儿。连队也是上顿吃鸭肉下顿吃鸭肉,打饭菜的洗脸盆堆得冒尖儿。老兵李大棉裤问王大心,指导员,这是咋的啦?顿顿吃这么好,往后的日子不过了吗?王大心说,部队要往北走了,上级让把鸭子统统都处理掉。本来是想卖掉一些的,可是货到地头得死,一时半会儿也没卖掉。你就可劲儿吃呗,只当是变成肥膘储存在身上了。李大棉裤的老家是东北的,在小兴安岭下松花江边上。若再往前数,他的祖籍是山东的,父亲那一辈活不下去了,闯关东到东北的。为什么他叫李大棉裤呢?这肯定不是他的真名,而是由于他无论冬夏都穿着棉裤,一条部队发的薄棉裤过一年,所以才得了个这样的绰号。别人都以为这是东北人的习惯,只有他自己清楚,新发的军装实在是舍不得穿。李大棉裤将一段鸭骨头仔细嚼碎,把骨髓咽进肚子里,一边仰脸琢磨着,半天也没琢磨明白。他不再想了,上级的真正意图谁能知道呢?让去哪儿就去哪儿呗!到哪儿还不都是打仗么……
没过几天,部队登上了北去的列车。火车站里挤满了队伍,无数条闷罐货车在站台上呜呜大叫着,装满一列,急匆匆地走一列。口令声、吆喝声、叫骂声、骡马嘶叫声、枪械磕碰声混成一片,团长喊营长,连长叫排长,班长找士兵,喧哗吵闹,震得脚下的水泥地面嗡嗡颤抖。小美背着背包,斜挎包裹,奋力爬进车厢,一屁股坐在干稻草上。人越上越多,一个连一百九十多号人才分得一个车厢。最终,大家肩挨着肩,背靠着背,膝盖抵着膝盖,结结实实地坐在一起,躺下来睡觉是绝对不可能的了。不久,车站上的人从外面用粗铁丝将车厢门板缠住,火车缓缓开动。
车轮与铁轨碰撞着,咣当咣当响。小美昏昏沉沉地睡了醒,醒了睡,反复几次之后,就再难入睡了,随之而来的是身体因为不能动弹而生出的酸麻。他试着站起来,每个关节都在痛,前后左右的人像潮水一样身不由己地向着这个空当挤过来,再坐下时,必得如同泥鳅一般扭动腰身,才能钻回原来的位置。车厢板的缝隙里射进来不同颜色的光线,亮红色时是早晨,黄白色时是中午,暗蓝色时就到了夜晚。火车无论停靠还是行进,车厢里的人都不能下车,吃喝拉撒在车里,气味熏得脑瓜子疼。不过只是最开始时才闻得到,不久之后就闻不到了。有一天午夜时分,火车停了下来,有人打开车厢板上的小窗,一股寒冷的夜风吹进来,像把利刃刺进浑浊的棉絮里。小美猛地打了个寒战,禁不住探出鼻子去嗅新鲜空气的味道。这风又干又硬,完全没了江南那里的湿润柔和,吸进鼻腔和胸腔有一点干剌剌的痛,还隐隐约约带着风沙的气息。这种很陌生的感觉让他知道自己已经远离了故乡。
接到北上命令时,师政治部文化干事霓云也是大吃一惊。她刚刚和师文工队的同志排练了一出话剧,命令下来前一天还找过师政委申请购买一批服装道具。师政委扫了一眼报告,头也不抬,嘴上连声说,好,好,买吧,买吧。那样子,根本看不出第二天部队就要动员出发了。
火车出了关,天气越来越冷。霓云坐在闷罐车厢里,寒风顺着厢板缝隙钻进来,呼呼作响,让人坐立不安。她和卫生队的两名女同志挤在一起坐着,到了半夜,仍然冻得睡不着,于是从包裹里取出一件红毛衣,套在军用薄棉袄下面。在江南时,部队发的薄棉袄棉裤足以过冬了,有时咬咬牙坚持一下,单衣单裤加衬衣衬裤也能过冬,这件红毛衣没怎么穿过。可出了关,这种适用于南方地区的薄棉服就不行了,那种冷从四面八方而来,从每一条缝隙里往身上钻,向骨头里渗透,让你无处躲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