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着玩儿的
作者: 李兰一
三月初,很多地方的冰还没化,盐得这个在全国只能排五线的四川小城已经很暖和了,天空湛蓝,阳光明媚,三角梅开得喧嚣热烈,白天的街上再没有大衣羽绒服,取而代之的是单衣长T恤,性子急的,短裙都穿上了。
星期天,没什么事儿,早上买了两棵春笋,苏国华睡个午觉起来,早早炖上排骨,还不到五点半,两口子摆着龙门阵就把晚饭吃了。肖自芳主动洗碗,完了回到客厅沙发上,感觉意犹未尽,又把茶几上的瓜子花生抓出来嗑,嗑得个咔嚓嚓的。
苏国华在自己的房间看书,听到外面的响动,他忍半天了,直到听到她又在拆那些糕点,叫道:“别吃了,长那么胖。”
房子很不隔音,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的老房子,八十多平,三个小小的房间加一个不大的客厅,厨房和卫生间在阳台上。院里的老住户都搬走了,房子不是卖了,就是租出去了,他两口子是剩下四户人家之一。院里院外、楼上楼下都是些来历不明的陌生人,不可能再有以前那种在左邻右舍间窜来窜去,随便哪家坐下来就可以聊半天的情境,反倒是要注意关好门,以防陌生人窥视。
肖自芳拿了个萨其马正要拆,听到苏国华在里面叫,很是不爽。苏国华最爱干涉她吃零食,讨厌得很。肖自芳欲不搭理,想起早上拿出那条薄牛仔裤来穿,居然提不上来,才不舍又不甘地将手中拆开的萨其马放回去,百无聊赖,发福了的身体摊开在沙发上,又把手机拿来玩。
苏国华这两年比较喜欢看一些政治、历史、哲学类书籍,遇到感兴趣的内容,一头扎进去,时间不小心就流走了。要不然,还能去做什么?单位上就那么点事,又不像年轻的时候,总想搞出点名堂出来。君君考走后,时间突然变慢了,也多起来,要好好地打发掉,让自己不空虚,是个技术活儿。
隔壁邻居家来了客人,门开着,大人小孩不停地进出,整个下午都闹喳喳的,这会儿拖儿带崽全出去了,楼道里安静下来。客厅里传来轻微的均匀的鼾声。“这个肖自芳,又睡着了。”苏国华心里嘀咕着,抬起头,太阳都下山了,天色变得暗淡,他感觉到有些凉,从桌上拿起一支笔,夹在手中《社会契约论》看到的那页,合上放桌上,关了台灯,起身拿起床头一件外衣穿上,往客厅来。
“嘿,咋又睡着了,起来,起来。”
肖自芳被喊醒,愣一下,睁开眼,假装没睡太深的样子,举起手机来划拉。
苏国华问:“你躺在这儿不冷啊?”
肖自芳只穿一件棉衫儿,是感觉到凉,眼睛依然看着手机说:“帮我把床上那件蓝色毛衣递给我。”
苏国华在她房间床上拿了那件蓝色开衫毛衣出来,问:“看的啥子嘛?”
肖自芳坐起来,“你看,这个网红那么丑,他女儿还长那么漂亮。”说着,将手机递到苏国华面前。
苏国华把毛衣递给她,笑道:“人家女儿长啥样,关你啥子事。”
肖自芳不退却,“你看嘛,真的不可思议,也太会生了。”
苏国华配合着看了两眼,“不是他会生,是他老婆会生。”
肖自芳放下手机,接过毛衣来穿,“他早就离婚了。”
“你这样吃了睡,睡了吃,有没有一百四了?”
肖自芳嘴硬,“一百四又咋啦,我一米六八的个儿,有地方堆。”
“你自己不觉得难受?衣服都穿不了了,跟我走一路,你还是注意点形象嘛。”
肖自芳道:“去找个年轻漂亮的,我又没拴到你,我保证成全你。”
“我是为你好,吃成个脂肪肝、糖尿病就安逸了,对了,你咋不去打麻将呢?”
肖自芳撇撇嘴,“跟那婆娘打了架之后,霉死了,从过年到现在,就没赢过一场,再打,裤儿都要输掉了。”
两个多月前,肖自芳在麻将馆打牌,遇到个横婆娘,也是牛高马大,没得工作,在麻将馆挣生活费,输点钱就摔牌,乱发脾气。肖自芳看不惯,两人一来一去就干起来。那婆娘一把麻将扔来,把肖自芳额头砸出血来。肖自芳可不是省油的灯,扑上去抓住那婆娘的头发就咬,生生把她半只耳朵给咬了下来。那婆娘从地上捡起众人踩脏了的半只耳朵,打110报警。南城派出所接的警。耳朵已经坏死,缝不上去了,那婆娘要求赔偿五万。
“五万,想讹我,就是把我关进去,一分钱也休想得到!”肖自芳咬牙切齿。
苏国华找李三儿帮忙。李三儿是铁路公安,跟地方公安混得熟,他给南城派出所赵所长打了个电话。那婆娘好像也有熟人给赵所长打电话。办案民警一会儿把这方单独叫一边,一会儿把那方单独叫一边,两下里协调劝说。最后跟苏国华谈好赔偿八千。肖自芳不服那口气,说是要拖着那婆娘一起关进去拘留几天,也不愿给钱。
办案民警嘴角挂着丝意味深长的笑,拿起装着半只耳朵的玻璃瓶,声音很小,语气很轻,说:“随便也是轻伤嘛。”
那笑容让人心怯。两口子这些日子天天上网查,知道致人轻伤要判三年以下。苏国华明白,不给钱没法了事,只赔八千,民警已经尽力了,拉着肖自芳要去取钱。
肖自芳还嘴硬,苏国华气了,甩手道:“我不管了,你自己处理。”
肖自芳蔫儿下来,跟着苏国华去把钱取来。双方按手印,一方赔钱,一方不再追究。这事才算了了。
八千块钱,加前面近三千块住院费,共一万一,肖自芳心疼不已。赔钱即是失财,凭经验,知道再打不得麻将,在家歇了近一个月,人都待得发了霉。春节来了,以为翻篇了,亲戚朋友你来我往很浓稠,又开始打麻将,还是输,输得灰心丧气,蔫蔫回来,在家老老实实待着。
苏国华其实是愿意肖自芳出去打牌的。她没什么别的爱好,看书又看不进去,有好看的电视剧还好,整天守着电视,没好看的,就这么在家吃了睡、睡了吃,身材都走了样。女儿考上大学那年,她们单位鼓动职工提前退休,她在坎儿上,退了。女儿一走,整个人显得无所事事。家务事就那么一点点,她还是大度,从来不在这上面跟他推诿扯皮,自己稀里哗啦全做了,手脚利索得很,做完就没事可干了。只有打麻将的时候,才看到她有点生气,人活泼,也好动,特别是赢了钱,慷慨大方,拖着他去逛街,买这买那。可也不是天天打,一阵一阵的。问她,说是麻将哪里有天天赢的。苏国华惊讶于她的自制力,一旦感觉不好,手气不好,她就不出去,整日闷在家里,不是躺沙发上,就是到处找东西吃,食欲旺盛得很,看着让人着急,这种时候,他宁肯拿钱让她出去打牌。
在他眼里,打麻将跟看书、练书法、旅游、织毛衣一样,不过是找个事情打发时间罢了。日子就是杯白开水,淡而无味,不找个事情打发,熬起来会非常艰辛。肖自芳在家傻傻待着啥事儿都不干的时候,他既感到厌恶,还感到担心。一来她会东想西想,事事钻牛角尖,另外,怕她早早得个老年痴呆,那可咋办!两口子走到这个年龄,要离的早就离了,没离的都是离不掉的,她要有个啥毛病,他还不担着。
苏国华说:“要不要我放点水给你?”
肖自芳说:“不要,我自己有。”
人家硬气得很。这婆娘就是个嘴巴犟,要强,其实是个豆腐心,直肠子不会拐弯,也没那么多弯弯绕,顺着毛捋,好哄。苏国华邀她:“走,出去兜一转,别老躺着。”
二
两口子走到院里那辆黑色别克前,苏国华问:“你开还是我开?”
肖自芳说:“你开。”
坐进车里,苏国华发动车,选了个音乐来放。音箱里蹦出小提琴明亮欢快的声音,是维瓦尔第的《四季》,苏国华的最爱之一。
车开出院子,往月海边开去。华灯初上,晚风习习,车水马龙,行人如织,一派人间烟火,生机勃勃。听着美妙的音乐,苏国华感觉心旷神怡。“每次听到这个音乐,我总会想起君君小时候练小提琴的情形,你还是不错,把女儿培养得那么好。”
“哪里哟,是你的基因好,我一天只晓得打麻将。”肖自芳反唇相讥。
苏国华不计较,“是我们俩共同的基因好,我知道你付出得多,军功章有君君的一半,也有我们俩的一半。”
这才像人说的话。别看她现在发福了,年轻时可是单位的一枝花呢,身材高挑,五官没一官长残,都标准得很,那时候多少人追呀,她都没看上,鬼使神差嫁给了苏国华。苏国华五官长得没她好,小眼睛,鹰钩鼻,只是皮肤比她白,长得高,气质好,也算得上一表人才。人家年轻时还会拉小提琴呢,《盐得日报》上发表过文章,是市作家协会会员呢。女儿身上那种与生俱来的文气就是从他身上来的。每个人都说她太会生了,这个孩子完完全全继承了他们两口子所有的优点。确实是,一米七二的个头,背挺得笔直,皮肤跟她爸一样白,五官像她,眼睛大,鼻子挺,嘴巴正,却没长成像她那样的宽盆大脸,像她爸,小骨骼,小脸,特别上镜。放在任何一个群里,她女儿都是被人第一眼看到的那个。她最得意的事,就是跟女儿走一路,默默地看路人回头。艺考时,人家说,这孩子,往那儿一杵,老师自会把她送进本科。
每每想起女儿,肖自芳心里充满了无限温柔和自豪。她对苏国华所有的不满都被这一点抵平了。
说来,苏国华是书读迂了,脑子有毛病的那种人,年轻时不务正业,班不好好上,整天只知道写小说,还想当作家,女儿生了,他也不管,完全沉迷在自己的世界里。他就那样写呀写呀,屁都没写出一个来。那些曾经追过她的人,一个在单位上混得很好,现在都当局长了,还有一个也会搞,大家都还没意识的时候,他就这弄点钱那弄点钱买房子,又拿房子抵押贷款买新房子,这么滚来滚去,现在五套房子,不用上班,光当包租公都能活得滋润流油呢。最厉害的一个,是她们单位上的,当初她要不嫁给苏国华,很有可能就嫁给他了,那人后来辞职开快递公司发了财,前不久在月海边搞了个度假酒店。而她现在还住在九十年代的老房子里。她个性强,但人家说得有理,她还是要听的。苏国华可不,一根筋犟到底,他想干的事,没有谁阻挡得了。她俩年轻时闹得厉害,还分开过。后来女儿长大了,他年龄也大了,好像那根弦才搭正了,知道分担家庭了。二十多年的跌打碰撞,每每心里不甘,怨恨时,她都会想:要是没有他,她也不会有那么好的女儿。这么一想,就释然了。都是命,活该要遇着他。
苏国华亦有同样的庆幸。
过年前,女儿通过了央视校招的各种笔试面试,过完年还没开学就提前回学校去了,说是要参加央视安排的体检。就是说,要没出什么太大意外,女儿就被央视招进去了。
两口子一直压着这个信息,不敢对外人说。苏国华多年的人生经验,任何事情,不到最后一刻,千万不能跟人说,一说就漏气,万分有把握的事也会生变。何况那么重要的事。苏国文千叮咛,万嘱咐,叫肖自芳闭紧嘴,实在忍不住就找他说。肖自芳也千叮咛,万嘱咐,叫他少喝酒,别一喝大,嘴一张就在人前抖出来。
才接到消息那几天,他俩被巨大的幸福冲昏了头,整日整夜睡不着觉,好不容易睡着了,半夜又笑醒。夜里只有他们两个,他俩放开了去神往,去憧憬,去回味,可以聊到天亮。这种幸福四年前也有过。
四年前,他家女儿考上中国传媒大学播音主持专业,是这个五线城市有史以来第一个考上这个学校这个专业的孩子。盐得一中在学校大门口为所有考进985、211的同学挂了庆贺横幅,第三条就是“热烈祝贺苏君灿同学考上中国传媒大学播音主持专业”。
所有人都羡慕死他们两口子,孩子生得漂亮不说,还那么优秀。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和女儿共同经历了什么。女儿一直目标清晰奔往她想去的地方,付出的努力和勤奋真不是一般孩子能做到的。功夫不负有心人,女儿入职央视的愿望即将达成。金光闪闪指日可待。
拼当官,拼有钱,拼不赢你们,拼孩子,来试试。再多的钱,有什么用,只吃得了那么几口,吃多了还长胖。再多的房子,又怎么,还不只睡那一张床。有本事来比孩子,孩子好才是真的好。
他们闷着心里的秘密,像是闷着把大牌,按捺住心中狂喜,面无表情,不动声色,等着桌上的钱越堆越高,时机一到,牌面亮开,大杀四方,全场哗然。
三
月海边长长的人工堤岸上行人稀少,现在天气还不太热,来玩的人比较少。天已黑尽,只有岸边些许灯火,杨柳光光的枝条在暗色的风中摇曳,水浪有节奏地拍打着堤岸。漫步水边,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说起将来老了的事。
苏国华说:“我们不要给人家增加麻烦,要自强自立,不行的时候去养老院,别拖娃儿后腿。”
肖自芳说:“哪是给她添麻烦嘛,我们帮她带孩子,帮她料理家务,让她把心放在事业上,她是干大事情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