堡垒

作者: 钟二毛

搬进深海大厦,是八月底那个周六,上午。我一个车,璐丹一个车。她的车是JEEP越野车,后排座可以平倒放下,最后一批家什塞了进去。我这个车,老奥迪A6,岳父坐副驾驶,岳母在后座教儿子古诗,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五岁儿子咿咿呀呀跟念着。岳父歪过头去说,现在是寸金难买寸新家喽。我笑着看了一眼岳父,岳父也笑着看了一眼我。我提高声调说,再坚持一会儿,马上到了。

一路上的街景,尽显罗湖老区的风貌,深圳早年的市中心,街道不宽,但两边的榕树很大,根须都伸到马路上了,还不管不顾要继续的样子。它们的枝叶早已交叉在一起,形成一道天然的绿拱门,下雨天走在路上问题也不大,不会淋湿。两边小区里也是绿树成荫,除了榕树,还有深圳标志性的棕榈树。那些矮一点的,一丛丛的,则是荔枝树。绿林之间,那些六七层楼的旧房子相反成了点缀,显得矮,土墩子似的。都是八十年代的小区了。

深海大厦到了,导航却告知停车位紧张,提示前往附近停车场。一大早就车位紧张,岳父惊讶着,伸长脖子往小区里望。我没管那么多,把车开了进去。璐丹跟在后面。导航没骗人,确实转了几圈也没找到停车位。有几次我试着停进空当里,但皆是徒劳,空当太小车太大,中间一次倒车差点蹭到别的车,那可是一辆亮汪汪的宝马X5啊。我一头汗。接着想起两个礼拜前,搬家公司工人们甩着手告诉我,以后再接你这个深海大厦的活要谨慎,车开不进来小区,要停路边,鬼赶忙似的卸货,不然被交警抓到,违停罚款二千,不仅白干还要倒贴哩。

我让岳父岳母、儿子先下车,我去外面停好车再走过来。三人下了车,我隐约听到儿子“啊呀”叫了一声。没细问,把车开了出去。璐丹也跟了出来。我给璐丹发微信语音,导航提示,对面沃尔玛。

导航再次显示它的正确。停好车,一人手提了点急用家什,出沃尔玛,右拐,路口,等红绿灯,过马路,左拐到小区停车出入口。我掐了下表,一刻钟。往后,这一天有半小时就耗在停车场和小区之间了。半小时,够我和璐丹备一堂课了。

儿子在闹别扭。儿子闹别扭的标志性动作是跺脚,不停地跺脚。岳母说,他要回家。我说,回哪个家?儿子说,看,我的鞋、我的裤子。我一看,鞋子、裤子斜斜地一道“黑线”,再一看旁边,几块地砖裂成不像样子,缺角的地方黑乎乎的,那是污水。他自己下车不小心,踩到烂砖头了。岳父说,男子汉溅了一点脏水又怎么了。儿子继续跺脚,不,我不,我要回家。

回哪个家?那个家是别人的了。现在这里就是我们的家。我拽起儿子,走。璐丹在后面推着。

深海大厦就AB两栋,一栋一个单元,抬头一望,瘦高瘦高的,窗户都不大,黑黝黝的,乍一看像个堡垒,一副冷酷傲娇的模样。我们是A栋601,最高一层。我来过几次了,熟,走在前面。一楼有门禁,但形同虚设,坏了,一拉就开。楼道有点暗,我大力地蹬着台阶,好让跟在后面的岳父岳母放心,大胆走,安全着呢。或许是大家太久没爬楼了,中间我们歇了一次。等终于到了六楼,岳母说,筒子楼,多少年没见了。岳母像是对岳父说的,又有点像是对我说的。

姥姥,什么叫筒子楼?儿子问。

岳父说,这就叫筒子楼。当年只有干部职工才能住呢。

这就是干部职工的房子。深海大厦,深圳海洋渔业公司,国企,一九八八年分给干部职工的房子。我一边用力地扭开防盗门,一边跟岳父说。

那还不错,房子没开裂,墙体维护得不错。进了屋,岳父拍了拍门框边的墙。谁知一拍掉一块灰,哗哗往下落。禁不起夸啊,呵呵。岳父幽默了一句。岳母则轻轻拉了一下岳父,灰还在掉呢。

掉落的灰,没有影响到儿子,因为他看到了墙角里的玩具。三个大透明收纳箱里,全是他的玩具。他挑了堆在上面的奥特曼,一个赛罗,一个迪迦,嘴里嘟嘟囔囔着各种台词,自己玩了起来。

和三箱玩具并排在一起的,是一墙角的“书包”。我和璐丹的六千本书,打了三十几个包。这件事足足耗费了我一周多的时间。一本一本地把它们取下,擦一擦,抹一抹,翻一翻,看一看。璐丹的机电专业书,我的建筑专业书,还有文史哲、音乐、电影、画册,陀思妥耶夫斯基、卡夫卡、张岱《夜航船》、《爱乐》杂志、法国新浪潮、《世界美术名作二十讲》,等等。从被暖黄灯光照耀着的橡木书架上拿下,然后放进不同的纸皮箱子里,书儿们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箱子盖上,唰的一声,一条手掌宽的胶带封实严密。可再怎么小小,它们都有点像被打入冷宫的妃子,没有白天,只有黑夜。什么时候出来,全看主人心情。可主人我没心情哪,让一包一包地撕开封条,去翻找一本书,我觉得好累。我不如直接到网上再下单买一本。把它们摆进墙上书架,是不能的,房子太小,放不下,也没那心情。

就在我为书出神的时候,儿子那边正在呼哧呼哧地生气着。我的玩具!他的小手伸进箱子里,掏啊掏的。我的奥特曼!他边掏边叫。璐丹从卧室里跑出来,帮他把面上的玩具,一个一个地拿出来,然后拿出最底层的奥特曼。我要把玩具摆起来,我不要它们放在箱子里。儿子跺着脚说。你当家里是地摊啊。璐丹回了儿子一句。儿子坚持要摆,被璐丹果断阻止。儿子又跺脚。我用余光看到岳父、岳母坐在沙发上有心无力的样子,嘴里劝着,听话哦,乖。

只能是我去哄孩子。一个玩具掉在墙角,我捡起来。起身的时候,我看到一块墙根裸露着,黄色的沙粒,青色的石子,还有小小白色的贝壳。我叫儿子,过来,看,神奇的东西。儿子走了过来。我抠出一个小贝壳给他,看到没,哇,海洋生物化石。儿子捏着贝壳觉得稀奇,贝壳怎么上墙了呢?他还问我,晚上会有鲨鱼吗?我说,有可能,所以不能跺脚,不然会引出鲨鱼。

儿子安定了,万事大吉。担心儿子继续对“海洋生物化石”感兴趣而去抠墙,我把他抱上床,让他继续玩奥特曼。我耐着性子陪他玩了几分钟。怪兽来了!我把他扳倒,胳肢痒痒。儿子身子扭成麻花,闪躲尖叫。叫着叫着,儿子喊道,爸爸爸爸,眼睛,眼睛。他指向天花板。天花板掉了一块墙皮,可那块墙皮偏偏是一个眼睛的形状。露出来的黑色水泥板,就成了眼珠。天哪,仿佛有眼睛正在盯着我。

大惊小怪,分明是一条可爱的小鱼儿。我把儿子抱起。儿子坚持说,哪有这么黑的小鱼儿。

这时候,岳父在喊了,小不点,我们出门喽,逛超市去喽,去不去?儿子奔了出去。我坐起来,看到木门合上。累了,我躺平了。

可怎么也睡不着。天花板上的“眼睛”仿佛在问,你,怎么来了?

到底是怎么打脸的,回忆起来,似乎没有一个准确的答案。追根溯源,金导可能算第一个线索。

金导是璐丹的中学同学,全名叫金吾刚,是个挺有名的纪录片导演。三年前,春天,他从北京来我们理工大学搞讲座,分享他刚刚获国际大奖的纪录片《房事中国》。我们去看了。此“房事”非彼“房事”,片子讲房子的事,准确点说,学区房的事。不同阶层,不同故事。开头的第一个故事讲,有个家长,有一天发现自己双胞胎姐姐的小孩会说一口流利的西班牙语,她受刺激了,一定要自己的孩子也上名校,因为在她们那个小城只有名校才会有小语种的教学。还有个家长,孩子上的是普通小学,以全校第一名考上重点中学,一个学期下来却发现那些来自重点小学的孩子,随便学学,成绩都比自己孩子高出一大截,为此他得出结论:小学决定中学,中学决定大学,大学决定工作,工作决定工资,工资决定以后能否供得起学区房。我一边看一边发冷笑,唉。璐丹也是轻轻摇头,唉。

讲座结束后,金导的一个同学,当然也是璐丹的同学,安排了一个饭局,地点就在学校旁边一个新开的综合体,精品潮州菜。大家都是好多年没见的中学同窗,终于凑一起了,璐丹没有不参加的理由。作为家属,我也不好走,列席了。呼啦啦十几个人,一介绍,都是在深圳混得很好的人,律师、老板、公务员、工程师,等等。介绍完,大家开始讲学区房。他们买学区房跟到菜市场买白菜没两样。律师讲,昨天刚刚签的合同,十一万一平,朝向、户型都没看,学位确定在就行了,反正以后也不会真住。老板说,买了就是赚,我那学位一用完,转手一卖,涨了三百万。公务员说,时代真是变了,学历不值钱,学区房值钱。工程师接下话题,买学区房是为了让孩子考上清华北大,可是读了清华北大也买不起学区房,那干吗还要买学区房?这个问题一下子把大家问住了,大家没有了声响。璐丹轻轻问了一句工程师,那你买了没有?工程师说,也是昨天签的合同。气氛瞬间炸开,大家又活了过来,开始敬酒。工程师向身边的公务员小声地传授着买学位房如何提防地产中介吃差价。公务员担心自己记不住,还拿出手机录音下来,第一条注意、第二条注意……金导基本上没怎么说话,谁发言大声就扭头看谁,然后专心听着,似乎他的眼睛里镶有镜头,正悄无声息记录着呢。

那晚回到家已经十一点了,听了一个晚上的学区房学区房,我们筋疲力尽。沙发里,璐丹歪着身子说,再也不参加同学饭局,绝对不顾忌任何面子问题,无聊。手机没电了,我接上充电器,说,同意,璐丹教授。

可不到一个月后,璐丹又一次参加了同学聚会,我也去了。由头依旧是北京金导。

话说金导在我们理工大学讲座后,不知怎的就攀上了一层神秘关系,被纳入新开发区里的文化名人引进计划,简直是神速。工作室就安在我们大学一墙之隔的艺术创意园里。有个揭牌仪式,邀请名单上有我和璐丹。等于是家门口的活动,不好推,于是去了。

艺术家的活动总是别出心裁。揭牌变成了展览,“记录中国进行时,反思社会转型期——金吾刚电影海报展”,金导二十多年来孜孜不倦的追求,全挂在墙上。冷餐,红酒,电子乐,各路时尚人士。面熟的律师、老板、公务员、工程师依旧扎堆在一起,繁忙交流着。我和璐丹端着高脚杯向金导祝贺。金导眼睛不再像上次那样镶了镜头似的聚精会神,而是像装了舞厅旋转彩灯一样,三百六十度放光。

来,来,来,告诉你们,我最近干了一件大事。他示意我们到门外说。

啥大事?璐丹歪着头问。

我刚买了个学区房。

我和璐丹没有反应过来。金导硕大的红酒杯叮叮碰过来,哈哈说道,反思归反思,现实是现实,该买还是要买。

没等我们回应,金导被人拉走了。天空突然降下蚕豆大的雨点,噼噼啪啪,噼噼啪啪,把我们赶回室内。璐丹一个趔趄,差点把酒洒在一位女士身上。室外的人都涌进展厅,空间变得局促。发胶、香水、食物、酒、宠物的气味混杂着,让人烦躁。金导开始他的分享。人缝中,我居然发现他上边的嘴里居然还镶了一颗大金牙!这金牙和他眼里的三百六十度放光,互相辉映,又各有各的精彩。璐丹与我对视了一下。我们挤出人群,跑进雨里,逃了。

记得很清楚,金导春天工作室揭的牌,璐丹表妹同年夏天暑假来的深圳。还是我在网上订的民宿,一栋三层面朝大海的小别墅,周末价,超贵。以前岳母讲过,这个表妹和璐丹是同年同月同日生,不过晚了两小时,小时候外婆喂饭,都是一个勺子你一口我一口,比亲姐妹还亲。表妹刚回国,准确点说是随丈夫回国创业。之前他们是在德国,回来后在北京。

表妹是带着女儿来的。叫贝贝,一个嗓门大、胳膊粗的假小子,比我们儿子还大一岁。两人在院子里玩沙子玩得不亦乐乎。我们几个大人坐在太阳伞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话题很自然就扯到孩子身上。

表妹问我们,深圳学区房啥价位?

璐丹说,大概十来万一平吧。

什么叫大概,你们没买学区房?表妹先看璐丹,然后又看我。

我摇头。

你们买得起吧?表妹把“吧”字拖得很长,接着一拍椅子扶手,怎么不买呢!

接下来就是表妹的各种慷慨激昂,真觉得她不当演讲家实在是太亏了:你去最贵的小学门口看看,看看那些家长啥样?北京,海淀妈妈、西城妈妈,你以为人家都是暴发户,no,大部分至少都是985、211,清华北大博士也不少见;网上买件衣服都会对比下价格,这么聪明的一群人,你觉得他们对动辄千万的学区房没有全方位思考过吗?买学区房,就是买一个信仰,买一个阶层过滤器,用真金白银投票,让愿意为教育投资、关注孩子学习的家长们聚集在一起,让孩子聚集在一起,给他们一个确定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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